（圖片來源：壹圖網(wǎng)）

劉波/文

2003年9月，美軍攻入巴格達推翻薩達姆政權后的第五個月，23歲的胡盧德·扎伊迪在庫特認識了33歲的美國律師弗恩·霍蘭。霍蘭讓她眼前一亮。身處伊拉克保守社會的她從沒遇到過這樣的女性，“在座的伊拉克女人應當都沒見過她這樣的女人。”霍蘭展望未來，表示現(xiàn)在要建設一個民主、尊重人權和女性的新伊拉克，這在胡盧德聽來好比晴天霹靂。兩個月后，作為霍蘭選中的婦女代表，胡盧德赴華盛頓參加伊拉克新憲法的起草工作，并在那里見到了美國總統(tǒng)小布什。

但一年后，霍蘭與另外幾名聯(lián)盟駐伊拉克臨時管理當局的文職人員在公路上遇襲，被武裝分子殺害。作為曾為臨時管理當局工作過的伊拉克人，胡盧德發(fā)現(xiàn)她已無法再在故鄉(xiāng)平安生活。一開始她試圖把霍蘭啟動的婦女權益工作繼續(xù)下去，但當?shù)匚溲b指控她曾經(jīng)“為美國人賣命”。她發(fā)現(xiàn)從警察那里也得不到保護時，就定下了離開伊拉克的決心。先是逃到美國，然后為照顧家人而回到約旦，最終發(fā)現(xiàn)約旦也非久留之地后，2015年底，她匯入了流亡歐洲的難民洪流，差一點命喪地中海。

2009年夏，22歲的馬基迪·曼古什和最好的朋友賈拉勒·德里西在利比亞東北沿海的綠山遠足，那里林木蔥郁，溪流奔涌，是他見過的最美的地方。當時看起來，卡扎菲將統(tǒng)治這個北非國家直到老死。但馬基迪并不關心政治，作為空軍學院的學員，他的夢想是去一家西方的技術公司工作，到歐洲學習更先進的航空武器技術。他和朋友似乎都將有美好的未來。

2011年2月，揭竿而起的利比亞反對派幾天里就控制了全國第二大城市班加西。5月，身為政府軍人員的馬基迪被派往已被反對派攻占的米蘇拉特做內(nèi)應。臨行前賈拉勒說他做了一個夢，夢見馬基迪在戰(zhàn)斗中陣亡。馬基迪在米蘇拉特呆了一周，看到當?shù)氐默F(xiàn)實之后，就從腦中清除了卡扎菲政府灌輸給他的謊言，加入了反對派。但不幸的是，在卡扎菲戰(zhàn)敗并被打死后，他才發(fā)現(xiàn)賈拉勒的夢其實是反的：身處政府軍陣營的賈拉勒早已命喪戰(zhàn)場，被彈片削掉了半個腦袋，他只能幫助其家人苦苦搜尋朋友的遺骨。

1972年，納賽爾去世兩年后，16歲的萊拉·蘇埃夫首次參加具有政治色彩的示威活動，既呼吁更多的言論自由，也要求埃及政府收復六日戰(zhàn)爭中被以色列占領的土地。11年后，在穆巴拉克鎮(zhèn)壓反政府勢力的運動中，她的丈夫艾哈邁德遭到毒刑拷打并被判入獄。當2011年1月25日開羅解放廣場示威爆發(fā)時，對埃及政治已經(jīng)深感失望的萊拉，還以為這不過又是一場平凡的抗議。但一個月后，在抗議人潮的逼迫下，穆巴拉克的政治生涯就敲響了喪鐘，總統(tǒng)辭職并逃離開羅。

不過在接下來的民主選舉中，萊拉所代表的埃及自由派就遭遇了尷尬：實質(zhì)上，他們必須在伊斯蘭主義和軍人專政集團之間二選一。盡管穆斯林兄弟會領導人穆爾西以微弱多數(shù)險勝，但一年后穆爾西就成為大規(guī)模街頭抗議的針對目標。主張“既不要穆爾西也不要軍隊”的萊拉等人的聲音顯得無比微弱，在支持和反對政府的另外兩派的抗議人士看來，他們就像是一群瘋子。最終，以塞西為首的軍政府推翻并囚禁了穆爾西。在軍政府統(tǒng)治下，萊拉的兒子阿拉也被捕了。萊拉和長女在埃及最高法庭的大門前展開了絕食抗議。但即使公訴人撤銷起訴，到阿拉出獄時，萊拉也將是已經(jīng)是64歲的老人。

上述三人是《破碎大地：21世紀中東的六種人生》的六位主角中的三個。他們來自不同地區(qū)、不同城市、不同部落、不同家族，但與當下中東地區(qū)的蕓蕓眾生一樣，都在時代的驚濤駭浪之中翻滾，命運猶如浮萍，不知飄向何方。從2003年的伊拉克戰(zhàn)爭到2014年之后的“伊斯蘭國”崛起，中東局勢加速變遷，一系列的動亂、革命和暴力沖突也永久地改變了人們的生活。

個體悲劇的背后是中東各國國家建構的失敗，以及無法形成一種保障人民權利與自由的秩序。同時，不同的國家和地區(qū)又面臨著不同的困境，盡管這些困境也存在著某種共性。各國的悲劇是一系列歷史影響的疊加，殖民時代的遺留影響、國家間與部落間沖突、執(zhí)政者的暴戾乖張以及傳統(tǒng)習俗的壓迫等種種的因素，共同鑄造了當前中東無數(shù)個體所處的孤絕無望的結局。

在安德森看來，中東目前出現(xiàn)的碎裂狀態(tài)有較深的起源，至少可以追溯到納賽爾時代。納賽爾所倡導的阿拉伯民族主義曾一時間燃起當?shù)孛癖姷臒崆椋渌⒗畤胰浩痦憫驗閷σ陨袘?zhàn)爭的失敗和埃以媾和，納賽爾主義早已成為明日黃花。納賽爾之后的埃及軍人執(zhí)政者更關注維護國內(nèi)統(tǒng)治的穩(wěn)定，雖然繼續(xù)高揚民族主義的調(diào)子，但只不過以此作為固守國內(nèi)已有統(tǒng)治秩序的理由。常年遭受政府打壓的穆斯林兄弟會因為有宗教的加持和清廉的名聲而在底層影響巨大。當穆巴拉克下臺，民主選舉舉行后，穆斯林兄弟會憑借支持者眾的優(yōu)勢理所當然地掌權，但穆爾西政府難以贏得世俗自由派的信任。盡管自由派對于軍人統(tǒng)治也頗多怨言，但最終大量的自由派默認了軍人的復辟，因為他們無法接受伊斯蘭主義者要將埃及帶入的另一條道路。

伊拉克是又一個美好理想破滅的范例。2003年的伊拉克戰(zhàn)爭雖然從國際法上看有諸多瑕疵，但戰(zhàn)后確實有像胡盧德這樣的真誠的普通人，希望由此開啟一個新時代。而這個機會很快就消逝了。一方面薩達姆統(tǒng)治的余留影響及傳統(tǒng)習俗牢固不破，另一方面以美國為首的管理當局犯下許多錯誤，比如貿(mào)然解散了伊拉克軍隊，實行去復興黨化，導致大量失去生活憑依的原體制內(nèi)人士投入反政府運動。同時，在薩達姆時代備受優(yōu)待的遜尼派地位一落千丈，崛起的什葉派又未能克制報復的欲望，未能妥善處理族群關系，導致兩派陷入新的敵對，以及伊拉克各地權力的分散化與本地化。薩達姆時代曾試圖建立的統(tǒng)一體制及國家認同崩潰，各地逐漸去中心化和各自為政。

而一直未能建立民族國家的庫爾德人的處境更為微妙。他們曾經(jīng)遭受薩達姆政權的迫害，“伊斯蘭國”崛起后又處在抗擊該恐怖組織的前線，付出了重大犧牲，但難以贏得地區(qū)其他政權的信任。比如伊朗曾出于與伊拉克對抗的目的支持后者境內(nèi)的庫爾德人，但也害怕庫爾德勢力的壯大與聯(lián)合。伊拉克庫爾德人始終在虛假希望與盟友背離的輪回中度日，即使獲得了暫時的安寧，他們也對阿拉伯人憂心忡忡，擔心中央政府再次侵占他們的土地。而在庫爾德人之下還有更被忽視的弱者，比如常年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雅茲迪人，當“伊斯蘭國”攻來時，誰都知道其兵鋒所向首先是雅茲迪人，但沒有人為他們提供保護，導致其大量被屠殺或淪為性奴。《破碎大地》講述的內(nèi)容令人心碎，但深諳當?shù)卣蔚淖髡咭蔡钩校茈y預測局勢將如何發(fā)展，也無法對這一切做出統(tǒng)一的解釋。他只能把當?shù)厍f普通人的故事講出去，迫使外界思索并尋找解決方案。對中東而言，“旁觀者迷，當局者更迷”的狀況將長期存在，而無數(shù)有血有肉的人的幸福與希望，也將像本書的六位主角一樣，被碾壓在歷史的車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