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壹圖網(wǎng)）

韓福東/文 玻璃大王曹德旺將工廠開到了美國，他懷揣了一個聽上去很高尚的夢想：“我們不是要賺多少錢，而是要改變美國人對中國人的看法，對中國的看法。”這番話缺少企業(yè)家身份的基本誠意，畢竟不想賺錢的企業(yè)家是不道德的。

曹德旺錯位的自我標榜，也從上而下延展到美國工廠的其他層面。而最具形式感的錯位恐怕在于，一個來自社會主義發(fā)展中國家的資本家，試圖拯救老牌發(fā)達資本主義國家瀕于滅亡的制造業(yè)。在美國前總統(tǒng)奧巴馬以制片人身份參與的紀錄片《美國工廠》中，類似的張力和沖突隨處可見。這是一個社會主義國家的資本家與資本主義社會的無產(chǎn)階級斗智斗勇的故事，它8月21日在奈飛上線以來，迅速在中美兩國刷屏，帶給我們對中美企業(yè)文化差異和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的無盡沉思。

曹德旺將工廠開進美國，此前已在國內(nèi)輿論界引發(fā)討論。所謂的“曹德旺之問”，將中國高稅負、高成本的一面展現(xiàn)出來。他去美國開拓新市場，顯然有著清晰的成本收益考量。賺錢是第一位的，他并沒有喪失企業(yè)家最基本的道德。

但同時，曹德旺也意識到美國工人絕不會像中國工人這樣容易管理。從一開始，他就故意低姿態(tài)示好，包括在美國工廠重要場地刻意只掛與美國相關(guān)的圖畫，“入鄉(xiāng)隨俗，不要刺激他們。”不過，這種局面并沒能維持太久，很快這里就變成中美國旗并列的懸掛方式。深層次的沖突不可避免，表面文章對此提供不了解決方案。

曹德旺的美國工廠開在俄亥俄州代頓市郊區(qū)，通用汽車公司廢棄的廠房既宣示了這里曾經(jīng)的工業(yè)輝煌，也揭橥出它正面臨的制造業(yè)衰落困境。曹德旺的出現(xiàn)，宛如一個救世主，給當?shù)孛懿嫉氖I(yè)人群帶來希望。他們雇傭關(guān)系的開始，像蜜月一樣甜蜜。

但這種關(guān)系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從紀錄片我們可以看出，矛盾首先體現(xiàn)在強制加班上：中國方面覺得美國工人太懶，可不可以強制他們加班成為一個重要的話題，一個中國主管說：“我告訴他們中國就是強制加班的，我也不他媽管他，愿哪告就去哪告”；美國工人則認為，中國高管不尊重人，沒有任何鼓勵，甚至“不把我們這些人當人看”，一個工人抱怨說：一個同事因為住院一周，而被炒魷魚了，我要是生病了該怎么辦？

另一個核心矛盾體現(xiàn)在安全防護上。福耀美國工廠的車間只有一個門，中國工人視為理所當然，美國工人則擔心如果發(fā)生火災會被困住；中國工人習慣于站架式叉車承擔兩倍負重，美國工人則覺得太危險而不肯這樣操作；福耀中國總部的工人不帶安全防護鏡和防割手套撿拾碎玻璃，美國工人覺得這太瘋狂……一個在通用工作15年沒受過工傷的美國工人，在福耀很快拄了拐杖，進一步加固了美國工人對安全的擔心。

美國工人那么期待這份工作，但離職卻又如此普遍。福耀美國工廠現(xiàn)在有中美工人2300人，但至少先后有3000多人“來來去去被炒或辭職”，這是中美企業(yè)文化差異導致沖突的數(shù)字化體現(xiàn)。

美國工人對安全和權(quán)益的執(zhí)念，最終體現(xiàn)在要求成立工會上。圍繞工會的斗爭，成為紀錄片《美國工廠》的核心線索。隨著沖突風暴的來臨，曹德旺也暴露了他內(nèi)心深處揮之不去更本質(zhì)的思維：“我給了美國高管很好待遇，為什么他們不做反對工會的事呢？我覺得是對中國的敵視。”他開掉了美國總裁、副總裁，任命了華人總經(jīng)理，并把所有任高管的美國人都降了級。

美國工廠的中國主管開始安插耳目，對工會活躍分子予以解職。他們會將兩人的工作交給一個人做，然后以績效不行為由將其開除。美國工廠的華人總經(jīng)理向曹德旺匯報說：“有針對性淘汰支持工會的人，做了很多措施，還是很有效。”

福耀還花費100萬美元雇傭了一家反工會公司，游說美國工廠的工人。

一邊是胡蘿卜，一邊是大棒。這邊廂，華人總經(jīng)理親自分批召集大家，宣布下周一每人時薪增加2美元：“我們希望成為最好的雇主，但話說話來，干活要狠一點，久一點，可以和中國團隊做一樣的事。”另邊廂，在是否成立工會的投票前夕，他們召集工人說：支持罷工，會被換掉永不錄用。

最終的投票結(jié)果是868：444，反對成立工會者取得壓倒性勝利。華人總經(jīng)理隨后發(fā)表講話，承諾“一晚上解決不了的問題，假以時日解決”，但鏡頭下的美國工人幾乎無人響應。不過，工會運動的博弈明顯增加了工人的收益，也讓中國管理層作出了改善安全的承諾，這是一個自下至上倒逼企業(yè)遵循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的案例。

可資與此比較的是另一部反映中國國企改制的紀錄片《絕境求生》，其間亦有關(guān)于勞資矛盾的細節(jié)。瀕臨倒閉的中核鈦白通過重組獲得了新生，在重組之前，這家國企的車間滿地是水，需要穿著靴子進入，而這其實是個只需修一水池就能解決的問題。沒有什么比這更能說明這個老大國企的困境，管理層毫無改革動力，工人也無視自身安全推動任何細微的流程進化。

引入民企之后，中核鈦白最后走向了盈利。在強制加班、安全防護和福利等方面，它變成了另一個小字號的福耀玻璃工廠。“收入多了，苦點累點忍了，工作不就是為了生活嗎？”中核鈦白的工人說。剛剛改制時，他們一時半會還接受不了，但慢慢就適應了。

反差非常之大。如果將中核鈦白視為企業(yè)1.0狀態(tài)，福耀是2.0，更加關(guān)注安全防護和員工權(quán)益的工廠則可視為企業(yè)3.0版本。我們驚異地發(fā)現(xiàn)，這個版本存在于早已成為破敗戶的美國俄亥俄州代頓市郊區(qū)通用汽車公司廢棄的廠房內(nèi)。

中國制造業(yè)的崛起是一個時間壓縮的進程，快得近乎拔苗助長。而美國的工業(yè)進程則相對長程和舒緩，早期的工人血淚已被后來居上的權(quán)益保護所取代，所以在數(shù)十年前，就已形成了比當下中國工廠更人性化的企業(yè)文化。

福耀正試圖將自身的企業(yè)文化灌輸?shù)矫绹S內(nèi)，這需要時間，結(jié)局未定。美國工人還不能適應半軍事化的班前例會，打雞血的鼓動和要求工人對企業(yè)感恩的洗腦。

“一個福耀一家人”，曹德旺的福耀美國工廠也在這樣說。在這樣說的同時，他們正努力將人工操作改成機器自動化程序。“下一次要做的是把這四個人取消掉。”一個中國高管對曹德旺這樣匯報，曹認同這樣的做法，因為它能提升效率。“一個福耀一家人”的口號在此碎了一地。

安全依然是頭等大事，2018年福耀美國工廠一名工人在操作中喪生。曹德旺的“我們不是要賺多少錢，而是要改變美國人對中國人的看法，對中國的看法”這句話可能要改一改了，福耀并沒有改變美國人對中國的看法，但它的確賺了很多錢。（編者注：據(jù)福耀玻璃2018年財報，福耀美國公司當年營收34.1億元，凈利潤2.5億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