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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玄奘:一個偷渡的思想者(上)

    劉剛2020-10-19 12:57

    (圖片來源:東方ic)

    【文化的江山】

    劉剛/文

    從廬山到天臺山,有一條唐詩之路,那是李白詩的活動空間。

    從“飛流直下三千尺”,到“天臺四萬八千丈”,李白如天外飛仙。他的詩就像大鵬鳥,化作長風萬里,吹度玉門,直抵天山,從“十步殺一人”的俠客行,到“直為斬樓蘭”的將軍吟,總之,他就是個“千里不留行”的永動詩漢。

    歷史上,不知有多少寫飲酒的詩人,只有李白才寫出了酒神精神。可有一人腳踏實地,萬里之行始于足下,比李白的詩走得還遠。

    信仰之路上的大唐理性

    唐人寫邊塞詩,多寫陽關(guān)和玉門關(guān),再遠也遠不過樓蘭,但他的西域行程,卻邁著謙卑的腳步,從長安出發(fā),過玉門關(guān)和天山,從高昌到龜茲,前往天竺,到印度取經(jīng)。

    就像日出日落一樣,他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一步步開拓著自己的信仰空間。信仰的腳步畢竟與詩意的腳步不同,信仰的步履需要特別堅定,所以顯得格外沉重。而詩意則能飛翔,酒神離不開詩意,而日神再偉大,也要日復一日,過著有規(guī)律的日子。

    如果說李白是大唐酒神精神的代表,那他就代表了日神精神;如果說李白代表了自由飛翔的大唐詩性,那他就表現(xiàn)了基于信仰、充滿定力、一往無前的大唐理性。

    他就是玄奘。人稱唐三藏,他對于佛教的經(jīng)藏、律藏、論藏之三藏皆精通。自從有了唐三藏,世界佛教學術(shù)中心,就從印度轉(zhuǎn)移到中國來了。

    玄奘敢發(fā)大愿,且工于計劃,勇于實行,那時,中國佛教興起,倡導者眾,開山者多,在他之前,已有慧遠“致廣大”,開了凈土方便之門,有智顗“盡精微”,深入中國思想與印度思想的根柢,以天臺三大部——《法華文句》、《法華玄義》、《摩柯止觀》,而自成一中國佛學的思想體系,日本學者池田大作于《我的天臺觀》之“天臺智顗應有的位置”中指出,如果從佛教徒中選擇中國的代表性頭腦,那么就非天臺大師智顗莫屬。

    在池田大作看來,天臺大師智顗,應該是如老子之于道家、孔子之于儒家那樣的代表性人物,如果說釋迦代表了印度佛教,那么智顗就是中國佛教的代表。

    玄奘登上歷史舞臺的時候,慧遠的方便法門和智顗的思想高峰都已形成。在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方面,玄奘不可能達到智顗那樣的高度,在實踐性的傳教方面,玄奘也不可能提出像凈土宗那樣的極簡主義的法門。玄奘沒有接著慧遠和智顗的路往前走,而是走了另一條路,那就是回歸佛教原典,以文獻為基礎(chǔ),以傳譯原典的方式,建構(gòu)中國佛學殿堂。而禪宗的出現(xiàn),則可以認為是二者的結(jié)合——極簡主義的方便法門與原創(chuàng)性的思想相結(jié)合。相比之下,我們可以說,慧遠是實踐性的,智顗是思想性的,玄奘是學術(shù)性的,他們各得其所。

    從思想史上來看,誠如池田大作所言,智顗更為重要,可以作為中國思想的代表,但放到文化的江山里來看,我們還是選擇了玄奘,因為他從自我的佛性——我們稱之為“文化個體性”出發(fā),往返達五萬里,春秋約二十載,行域之廣,已非漢時張騫通西域可同日而語,南朝劉宋時期,法顯雖可為之先驅(qū),但要論到佛學,實難與他并論。

    六朝之初,中國佛學尚未形成自己的思想體系,僅以玄佛合流,與之互動而已,玄指道家。故法顯之前,佛法以傳入為主,至法顯前后,風氣為之一轉(zhuǎn),轉(zhuǎn)為重在主動引進。

    法顯重戒律,所以他引進的重點,是《摩訶僧祇律》。其后,中國佛教風氣又一轉(zhuǎn),轉(zhuǎn)向創(chuàng)作,在文化的江山里,關(guān)于佛的詩、史、思并駕而起,齊驅(qū)而至。

    詩,是指山水詩。佛教山林坐禪,把山水當作佛的化身,以此觀照山水,就可見到佛的法身。蔣述卓在《佛經(jīng)傳譯與中古文學思潮》中提到“玄佛并用與山水詩的興起”,指出般若空觀對玄學和山水詩的影響,在“以玄對山水”的基礎(chǔ)上,以佛法為本體,確立了山水詩的禪性,正所謂“青青翠竹,無非法身;郁郁黃花,無非般若”。

    史,指《高僧傳》、《續(xù)高僧傳》之類的佛教史出現(xiàn)了。在中國,任何一種文化,其最高形態(tài)都是一種歷史樣式。歷史,除了時間的積累,形成所謂“歷史時期”,還要有歷史觀,用來對人的行動做出評價并給予指導,使行動產(chǎn)生的事件,成為歷史事件,使事件中的人,成為歷史人物。佛教有了自己的歷史,那就說明它在中國文化里生了根。

    思,是指天臺三大部那樣的中國佛學思想體系。其中,《法華玄義》,是以“玄義”解讀《法華經(jīng)》,可見其思想的玄學來路。《法華文句》則以因緣、約教、本跡、觀心四個層面,對《法華經(jīng)》作文本釋讀。而《摩訶止觀》,則是智顗“說己心中所行”。他究竟說了什么?僅“一念三千”一句,便頂一萬句,將佛教全體“一言以蔽之”了。《摩訶止觀》卷五上說“夫一心具十法界,一法界又具十法界,百法界,一界具三十種世間,百法界即具三千種世間,此三千在一念心”。這“一念心”,就是天臺宗的中心思想,止觀觀法大體,自我心行法門,其重要性可以與釋尊菩提樹下證悟真理媲美。

    這樣的詩、史、思,是在法顯東歸以后才有的,卻成了玄奘西行的起步。起點不一樣,追求的目標也就不一樣,法顯的需求是基于短缺,中國缺什么,他就引進什么,而玄奘則要求全,不光印度有什么他要什么,印度沒有的,被他發(fā)現(xiàn)了也要拿來。就這樣,玄奘成了集大成者——唐三藏,最完備的佛學體系被他從印度帶到中國來了。

    學術(shù)之路,是一條追求真理的路,這一路,并非都如清風明月一般,使人有利可圖,也沒有傳說中的象牙塔供人起居與閱讀。實際上,一旦誘惑出現(xiàn)并接受了它,便要前功盡棄,那時,你只能放棄這些,望著自己的目標繼續(xù)前行,去面對前途的兇險與艱辛,其中煩惱,實非百姓日用之種種可比,而玄奘,則使煩惱成為了史詩。

    佛教漢化中的政治玄機

    玄奘邁出第一步,就有著悲劇的意味,開始了個體與國體的沖突。

    貞觀元年,公元627年,玄奘結(jié)侶陳表,請允同伴西行,卻未獲批準。但他決心已定,竟然“冒越憲章,私往天竺”,以實際行動,開啟了“沙門不敬王者”的印證,次年,26歲的玄奘,披星戴月,晝伏夜行,他是潛入西域的。

    李唐開國之初,認祖隴西老子,且崇尚道教,故不以佛教為然。又因唐高祖曾雌伏于突厥,到太宗時才反擊吐氣,所以閉關(guān)鎖國,禁令西行。

    玄奘西行,適逢其時,一個青春小和尚,正是中國美少年,說走就走,沒有帶著國家身份,特立獨行,作為一個個體,他竟然走遍天下都不怕,他靠什么?

    靠佛法!從河西走廊到天山走廊,整個西域,都是佛法的天下。

    他此番西行求法,途中所見,已經(jīng)與東漢時東來的安息(今伊朗)太子安世高所見大不相同了。

    安太子東來漢朝時,是漢傳佛教的初級階段,玄奘西行之際,漢傳佛教已開始進入全盛時期;安太子來時,西域還未見石窟,只有佛塔,而玄奘到達西域時,石窟已遍地開出佛花。

    當南朝的名士與高僧,還在進行玄佛合流的思想探討時,北朝已經(jīng)開始大刀闊斧鑿山開洞窟了;當南朝還在討論沙門要不要拜現(xiàn)實的王者時,北朝的帝王早已開始以如來佛轉(zhuǎn)世自居了,由此,出家人拜帝王,就等于是拜了如來佛;南朝人糾纏不清的,被北朝人一刀兩斷了。北朝僧人本來就以依附國主王者為能事,只要朝廷給了拜王就是拜佛的理由或機會,那就拜吧!

    有了因果,還要因明邏輯做什么!可南朝僧人不一樣,既要因果,還要因明推理以證明拜現(xiàn)實王的合理性;既便神異敘事,也得理性說佛法。總之,他們還想保留對于佛法正當性與合理性的追究。

    而北朝,則讓王權(quán)一刀切,既然人民信佛,那帝王理所當然就是如來佛轉(zhuǎn)世,至此一轉(zhuǎn),便帝佛合一。南朝梁武帝拜佛,拜得驚天動地,但他拜佛不成佛,至死都未能體驗過一把如來佛轉(zhuǎn)世的意味。相比北朝,他拜佛顯得婉約閃爍,只拜出個“江南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廣建佛寺的他,既沒有拜出佛性的自我,也沒有拜出如來佛轉(zhuǎn)世的現(xiàn)實真身。當達摩到來時,梁武帝蕭衍還在婉約閃爍著——自說其信佛的功德,應該是“圣諦第一了”,可達摩一句“廓然無圣”、無功無德,把他一臉得意駁得無影無蹤。兩人話不投機,結(jié)果把達摩說跑了。如果他跟達摩說帝佛合一,他是如來佛主轉(zhuǎn)世,達摩還會跑么?

    而北朝的帝王,卻要豪放得多,他們還沒放下屠刀,就要立地成佛,大夏赫連勃勃常披佛像于背上,自稱“人中之佛”,令沙門禮拜佛像,說拜我就是拜佛。不過,這也太露骨太魯莽了,信仰,終歸要能收服人心,不能僅靠刀劍砍殺。手持大刀讓人來拜,既不合理,亦非長久之計,若人心不服,稱佛也枉然。

    大夏很快就亡了,沒人覺得會有佛來保佑大夏,所以,后來者要換個方式。佛教收拾人心效果明顯,帝王就想帝佛合一。可想歸想說歸說,他們雖然這么想了,但話卻不能自己這么說,要有人來替他們說。于是,北魏朝來了位叫法果的和尚,來拜見皇帝,帝問:出家人為什么要拜我?答曰:我非拜天子,我來拜佛。這樣一來,就順理成章了。

    都說佛法圓融,可無論印度佛法,還是西域的希臘化佛法,改信佛教的印度阿育王也好,貴霜帝國之王迦膩色迦也罷,他們恐怕都圓融不到帝王合一上來。

    希臘化的像教,能想到以阿波羅的形象來做佛造像,但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用現(xiàn)實的君王的形象來做佛造像。而中國的和尚則想到了,佛不是有化身能轉(zhuǎn)世嗎?那就讓他化作現(xiàn)實的君王轉(zhuǎn)世為帝好了。這樣的思維,在別國很難,在中國則是一種傳統(tǒng)。

    殷人有上帝,為最高神,殷人便先讓祖先與帝神合一,稱帝祖合一,將帝神改造為祖宗神,然后再帝王合一,將現(xiàn)實王又提升為神了。周人有天命,先是天民合一,比如“天聽自我民聽”等,然后又把王當作人民總代表,實現(xiàn)天王合一。于是,順理成章王便是民的代表了。戰(zhàn)國以后,崇尚天道,秦朝以道入法、術(shù)、勢,形成君道同體,君是天道的化身。兩漢以后,南北朝時,佛入中國,迅速普及,帝垂涎之,王覬覦之,欲求與佛合一,法果和尚一語,將佛法引入帝王學,以化身說確立帝佛同體,以轉(zhuǎn)世說取得帝佛合一的合理性。

    佛法上貫通了,還要以像教的方式開顯出來,據(jù)說,云岡石窟第20窟,那著名的露天大佛,便以北魏道武帝的真面孔為原型雕塑,連佛的像教也開始了漢化。還是漢化好啊!漢化的和尚除了會念“護國三經(jīng)”,還懂得帝佛合一,引佛法入帝王學,解決了一個王朝權(quán)力來源的正當性及其執(zhí)政的合法性問題。想想看吧,這在南北朝時代朝不保夕的亂世,有多么重要。誰擁有正當性,就具有統(tǒng)一性,就能以佛法統(tǒng)一天下。

    以帝王學加持佛法,那是佛法漢化,以帝王尊容加持佛造像,那是像教漢化。漢化方面當然不止這些,但以政治思想和政治文化對佛教的影響,最有中國特色。

    在政治思想上,第一個吃帝王學螃蟹的,是法果和尚;在政治文化上,以帝王面目為佛造像的始作俑者,則是曇曜和尚;而第一個國家級石窟,便是云岡石窟。

    曇曜興佛法,以為圣法興毀必在帝王,故以帝王為佛化身,造就石窟佛像。北魏素有鑿石為廟的習俗,其居幽都大同時,就曾鑿石為宗廟,南遷洛陽后,欲就近立廟。曇曜之前,文成皇帝已先命師賢鑿帝石像,令如帝身,其于頭腳,各有黑石,如帝體上下黑痣。

    師賢是胡僧,對于法果所言的帝佛合一,并不知其根本,也不得其要領(lǐng),看他下手處,僅以兩枚黑石為化身標志,可謂貌小合而神遠離。曇曜則不然,他于法果所言,頗能心領(lǐng)之,且以神會之,他鑿石窟的宗旨,就要以寺院宗廟化的像教來表達帝佛合一。

    曇曜五窟,依次為神元皇帝拓跋力微、道武帝拓跋珪、太武帝拓跋燾、文成帝拓跋濬及后世拓跋諸帝,以中土造像,結(jié)合西域風格,中國化、希臘化、印度化三位一體,后世已難能再現(xiàn)了,其“鑿石開山,因崖結(jié)構(gòu)”,形成了“云岡模式”,這一模式,成為佛教漢化的一個標志,北魏的主體鮮卑族,正是在印度和西域佛教漢化的大趨勢中,隨之而開展了鮮卑族的漢化。

    對于佛教的國家主義的漢化政策,雖然為佛教在中國的發(fā)展提供了國家動力,但同時也帶來了新的問題,既然以漢化為主導,何不以漢家本土宗教取而代之?

    這就引起佛道之爭。因為佛教是經(jīng)過胡化以后才來到中國的,所以,漢化應該接著胡化進行。但道教方面卻另有說法,東晉道士王浮提出“老子化胡”一說,這就把佛教的來源說到老子那里去了,把道教說成了佛教的祖先,把佛教說成了孫子。

    這樣說來說去,把宗教上的佛道之爭,說成了政治上的胡漢之爭,本來胡人皆信佛教,漢人與之對抗,故在佛教漢化的基礎(chǔ)上,又特別提倡道教,結(jié)果,北魏出現(xiàn)了寇謙之的新天師道,被崔浩用來開展?jié)h化的政治斗爭,導致了魏太武帝的滅佛事件。此后,有關(guān)“老子化胡”問題,還在國家層面上,由政府主持,讓佛道兩教派各自出代表就在朝廷上引經(jīng)據(jù)典,進行公開辯論,經(jīng)皇帝及在朝諸公仲裁。

    這樣的國家主義鬧劇,從北魏朝開始,一演再演,演到了隋唐時期,一直演到玄奘問世,作為個體,玄奘有自己的考慮,他不想留在國家主義的各種說法里面。他要走出去,去追求真理,最起碼要知道佛教本來是個什么樣子。

    他以自己的實際行動,表明了他個體立場——“沙門不敬王者”!若他相信,中國皇帝就是如來佛轉(zhuǎn)世,那他還要西行求法做什么?若他相信帝與佛可以合一,那他還要萬里取經(jīng)畢生譯經(jīng)做什么?皇帝即佛你不拜,跑去西天干什么?如此一問,朝廷便將他否了。

    他只好形影相吊去偷渡,成為大唐天下里第一個偷渡的思想者。

    (作者近著《文化的江山》第一輯四卷,中信出版社)

     

    自由思想者,獨立學術(sh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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