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馥李 謝楚楚/文 關(guān)于電視劇《不惑之旅》,眾聲喧騰。
這是一部以中年人的情感為主線的電視劇,其中還糅合了家庭倫理、創(chuàng)業(yè)故事、個人奮斗、階層跨越等支線和余脈,再將責任與背叛、純情與猶疑等人性的調(diào)料,都倒在北京這個城市容器里,上上下下攪拌一番,調(diào)出一杯……不怎么好品評的東西。
諸多名著的影子,暗示著劇中人的復雜,就像劇里的大空鏡:一會兒是北海白塔的澄澈清明、一會兒是CBD的燈火樓臺,他們都是北京。而故事演進的主要場景,既有大別墅、大書房,也有小黑屋、小書房。
它像個啥?它要說啥?當托翁的名著《復活》被幾次三番揉進劇情里,你便知道創(chuàng)作者一定懷著某種企圖心,要向觀眾傳達一些東西。而這部劇的播出,也激起了不小的水花,人們從各自的角度討論著:有人批判它三觀不正,也有人說主人公是有趣的靈魂,有人揶揄它情節(jié)懸浮,卻也有人為劇中人憤憤不平……好像各有各的道理。
好在,一個40集的電視劇,在當下這個時代,可以用“能否追得下去”作為一條評判依據(jù)了。那么這個劇,我還真的追完了。劇中人的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的生活羈絆,很是寫實,確定是被戳中了。
結(jié)局有很多意料之外,細想也在情理之中,劇中的主角們最終各自和解、各歸其位,收拾好心情,開啟下一段人生旅程,生活從來就是劈開一個浪頭,再迎著下一個浪頭。
這部劇的導演兼編劇韓杰,是中國國家話劇院的導演,他畢業(yè)于上海戲劇學院導演系,執(zhí)導過諸多舞臺劇作品。近些年,韓杰開始轉(zhuǎn)戰(zhàn)電視劇,陸續(xù)有了《晚婚》、《三十而立》、《愛我就別想太多》等一系列都市情感大劇。
追完了劇,我們拜訪了韓杰導演,聊了聊劇里劇外的那些事兒。
劇中的男女主人公:馬列文和簡單
一、聊聊創(chuàng)作心得
經(jīng)濟觀察報:您編劇的《晚婚》、《三十而立》已過去十年左右的時間了,這些年還是做話劇更多一些吧,為什么會拍這樣一部電視劇?
韓杰:這事兒起源于陳建斌老師成立的一個文學組,叫“復眼文學小組”,組員除了我還有王學兵、饒曉志(《無名之輩》的導演)、雷志龍(《第十一回》編劇),圍繞著陳老師的電影談劇本,那個過程很開心,我們一起聊著劇本。在創(chuàng)作陳老師《第十一回》的過程中,我就起心動念,想拍我身邊的一個人,就是劇里的馬列文。
為什么要拍這樣的人呢?我認為這樣的人是他能在智識層面壓倒你,同時他們在財富積累上也已經(jīng)完成,但仍然不油膩,對初心還保有美好的堅持,我覺得這樣的人在今天是稀有動物了,而且隨著我年齡增長,我發(fā)現(xiàn)他們越來越寶貴了。
這種人在我身邊恰好是有的,我就想拍這樣一個人出來。其實俄羅斯文學里有大量的“多余的人”,屠格涅夫筆下的羅亭,契訶夫的普拉東諾夫,這種人沒有停下思考所以痛苦,意識到生活不大對頭,卻又沒有改變的勇氣和能力,我對這類人的困境特別感興趣,他們?yōu)槭裁磿@樣?我就想拍出一個這樣的人,拍馬列文就像拍我敬仰的老師一樣,我拍他的鏡頭是有溫度的。
經(jīng)濟觀察報:既然你身邊有這樣的人?所謂不惑之旅,那你從他們身上找到答案了嗎?
韓杰:我身邊有一批這種沒有行動力的,但同時他們又很寶貴,他們會有啟發(fā)別人的熱情,同你講蘇格拉底是怎么說的、薩特是怎么說的,也只有他們才會對簡單(劇里的女主角)說這樣的話:“你看看你,一點都不知道反抗,整天渾渾噩噩”,到了我這兒,好像壓根兒沒有啟發(fā)別人的熱情,大家也就是吃吃喝喝,互相八卦一下就沒別的了。我欽佩馬列文、由衷地欽佩,因為他有點燃別人的知識和能量。
什么是不惑?我覺得困惑是絕對的,走向不惑也沒有終極答案,但你至少是能邁出這一步,得有行動能力。這其實也是我對自己的要求,我也是這個年齡的人,不管是道德的困境、還是更大的困境,你必須得行動起來去解決問題,再不行動就老了。
經(jīng)濟觀察報:這個劇被歸類為都市情感劇,故事的背景又放在北京,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屬性,你怎么給它一個總體的定義?
韓杰:我渴望靠近現(xiàn)實主義的品質(zhì),現(xiàn)實主義到底是什么?你看我們上大學的時候?qū)W契訶夫、高爾基、阿瑟·米勒,或者還有曹禺先生,那多現(xiàn)實主義啊!我上大學時,看的是《人民文學》、《花城》、《收獲》這些文學雜志,正趕上了余華的《活著》、蘇童的《少年血》,那批作家都是有師承的,比如說余華就喜歡川端康成、喜歡辛格的《傻瓜吉姆佩爾》什么的,那時候劉震云的《新兵連》和《一地雞毛》也出來了,還有劉恒的《狗日的糧食》,你能感受到的是,那批作家對現(xiàn)實主義有明顯地接力,這些作品給影視劇提供了良好的創(chuàng)作基礎(chǔ),張藝謀的《秋菊打官司》,就是讓劉恒改編自陳源斌的《萬家訴訟》,那時候影視劇抵達了很高的質(zhì)量,這是跟當時的主流文學有很大關(guān)系的。
可現(xiàn)在呢?那批人沒了,新涌現(xiàn)的這批作家,好像在現(xiàn)實主義上沒有野心了。所以這個戲,如果你問我有什么企圖心,那就是向現(xiàn)實靠近一些,咱就不說達到了,就努力靠近,這至少是一種態(tài)度吧。
你知道嗎?過去影視公司會有一個編輯部,他們會買這些雜志、報紙,擺在那兒認真翻閱,就是要從中吸取一些靈感,保持對現(xiàn)實生活的觀察。可現(xiàn)在大家都盯著網(wǎng)文,不能說網(wǎng)文沒有價值,但它的文學含量有多少呢?
經(jīng)濟觀察報:現(xiàn)在翻報紙的人確實不多了,為什么讓馬列文翻閱一份《經(jīng)濟觀察報》?
韓杰:我對報紙?zhí)貏e有感情,我原來住在寬街那兒,下樓就有報刊亭,那會兒的報刊亭厲害到什么程度: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在那兒擺著,詹姆斯·喬伊斯《尤利西斯》剛被蕭乾和文潔若翻譯出來,報刊亭就有了。那時候我經(jīng)常買一堆報紙雜志回去翻看,感覺那時候的紙媒藏著很多精英,寫出來的文章非常厲害。
那天我是拍馬列文在家里的一場戲,我說這個人不能看iPad,得真的看報紙,他不是有個書房嘛,我說那就找一份《經(jīng)濟觀察報》,在北京這很自然,而且《經(jīng)濟觀察報》也符合馬列文這個角色,很配他的年齡和身份,陳建斌老師這批人其實也是你們的讀者,我和他還聊到了紙媒現(xiàn)在的情況。陳建斌老師這撥人更是讀紙媒過來的,對讀報有感情,陳老師并不是一個與時俱進的人,甚至有些過時,他現(xiàn)在都不會用支付寶,對紙媒的感情是真摯的。
經(jīng)濟觀察報:近幾年,都市情感劇年年都會有,水準參差不齊吧。也有很多詬病,在你看來都市情感劇的創(chuàng)作是什么狀況?
韓杰:我覺得反智的傾向太嚴重了。人的情感是個復雜的東西,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可為什么我們突然放棄了這種復雜性,這是我很不理解的。現(xiàn)在很多劇喜歡講“人設(shè)”,這個詞我一聽就想吐,什么叫“人設(shè)”?我們在戲劇學院接受教育的時候,這個詞根本不存在。尤其很多人還要求文藝作品的人物三觀要正,這真是愚蠢。
按這個標準看,沃倫斯基(《安娜·卡列尼娜》的主人公)就是個“渣男”、安娜也是個“婊子”,現(xiàn)實社會中會有一個道德完整的人嗎?這一點上,我覺得現(xiàn)在都市情感劇的反智傾向太嚴重了,好像在維護一個子虛烏有的標準,這個標準很奇怪,會降低審美,讓審美降低到可怕的程度。我也想問問你們,我是真不知道這個狀況是怎么來的?
經(jīng)濟觀察報:您的困惑我們也很難回答,對我而言也是一個疑問,很多年輕人一方面向往偉大光榮正確,一方面又高揚反叛精神,“躺平”就是帶著強烈的不合作意味,對很多常識性東西充滿了蔑視,總之是很奇怪、很分裂的這么一個現(xiàn)象。
韓杰:我覺得現(xiàn)在就缺個大作家寫出這種典型性來,就是你說的這類人,就在我們身邊,如果有這樣一個矛盾的文學形象被塑造出來時,一定是石破天驚的東西。
這次這個戲好像也破了年齡層,吐槽的特別多,從道德層面吐槽的大多是年輕人,他們覺得這個戲的三觀有問題,然后到我的微博下面來私信我,說戲里幾個男的全是渣男,質(zhì)問我說你這么拍不覺得惡心嗎?
我突然發(fā)現(xiàn),當抱著一個敬仰的心去拍“渣男”的時候,也挺有些意思的(笑)。但這個戲吐槽的大是年輕人,有同感的可能都是35歲以上的人。其實這個跟年齡沒關(guān)系,跟對人的認識有關(guān)系。
導演韓杰和演員劉威葳,劉威葳飾演馬列文的前妻王憶如
經(jīng)濟觀察報:現(xiàn)在說“人設(shè)”常常是和“流量”放在一起的,你怎么看待“流量”和“流量明星”?
韓杰:“流量”這個詞,你細品其實特別粗暴,比如說“鳳凰男”這個詞兒就是我特別不接受的,幾年前出來時我就不接受,這是對人地粗暴定義。同樣的,如果一個演員被冠之以“流量”,那也是不公平的,這個互聯(lián)網(wǎng)生產(chǎn)的“詞匯”,對演員是一種綁架和傷害。
經(jīng)濟觀察報:沒有任何一個演員愿意被貼這個標簽吧?
韓杰:我們上戲劇學院的時候,老師告訴我們說要成為藝術(shù)家,那我們不管能不能成為藝術(shù)家,至少都是相信自己能成為藝術(shù)家的。那么戲劇藝術(shù)就是要你首先愛角色而不是愛自己,演員是去刻畫一個人物,這個人物是一個有價值的文學形象,它是一個創(chuàng)造性的勞動。那么你說他是“流量”明星,有人愛看演員這個人就行了,實際上是抹殺了演員的創(chuàng)造性。
我舉個簡單的例子,我知道一個電視劇,某網(wǎng)絡(luò)平臺不想要,不光是沒通過平臺員工的審查,連平臺的機器人評審系統(tǒng)都沒通過,結(jié)果播出后大火,數(shù)據(jù)很好,據(jù)說播出后對這個電視劇評分低的員工都被批評了,后來還把數(shù)據(jù)輸入到機器人里面,讓機器人去接受它,我聽了之后就覺得挺荒唐的,數(shù)據(jù)這個東西一定是滯后的,你拿數(shù)據(jù)去指導創(chuàng)作,是讓機器人教人創(chuàng)作嗎?是不是很滑稽?通過這個事兒我就想說,流量不可以去扼殺創(chuàng)造力,不可以去扼殺演員的個性,也不可以去把演員粗暴地定義,這其實是對一切創(chuàng)造力行業(yè)的摧毀,是對表演藝術(shù)顛覆性的破壞。
經(jīng)濟觀察報:不知道是誰決定“流量”這個東西?是演員自己造就的?還是說觀眾、平臺?
韓杰:不是有句話叫“雪崩面前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嗎?這其實是個互相影響的過程,都有過錯。我不理解發(fā)生了什么,是傳播渠道的變化嗎?有了互聯(lián)網(wǎng)怎么就反而狹窄了,原來是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現(xiàn)在這幾家網(wǎng)絡(luò)平臺這么一弄,你跑不出這個如來佛的手掌心了,你反正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是這三家。所以它慢慢就變成了什么呢?幾乎把創(chuàng)造力殺死了,戲劇學院還培養(yǎng)什么演員、導演和編劇啊?直接交給這三家教育教育不就完了嘛,他們覺得好就是標準了,這其實是對戲劇藝術(shù)的極大諷刺。
二、聊聊劇中人
經(jīng)濟觀察報:前面幾集看起來有些像《簡·愛》的故事大綱,家庭教師和男雇主的愛情故事,一些臺詞都很像簡愛里的經(jīng)典臺詞。另外還有《復活》,一直是貫穿全劇的線索,這些名著是你編劇的靈感來源嗎?聊聊創(chuàng)作心得吧。
韓杰:應(yīng)該說我是先確定了要拍一個出版人。我當時跟陳老師說,主角是一個曾經(jīng)很有力量的人,后來失去了行動能力,在現(xiàn)實中要找個參照,當時想了很多職業(yè)都不合適,這個人要很有知識也有力量,我覺得出版業(yè)恰如其分,我剛好認識一些出版社的朋友和書店老板,知識和財富在他們身上有一種先天的結(jié)合,一方面他們有知識分子的特性,一方面在當下的處境又很尷尬:商場一般招商書店的時候,就是讓這些書店去裝裝樣子,說白了就是配套,擺個pose,沒什么真正的地位。
這個人物也符合陳建斌老師的氣質(zhì),在做人物設(shè)計時,我們“復眼文學小組”陪著陳老師聊劇本,陳老師是個契訶夫迷,聊到啥也想不起來的時候,他就會說,把《萬尼亞舅舅》拿出來,翻到最后一頁看看,他甚至都唱過一首自編的歌,叫《契訶夫來到我身邊》。
應(yīng)該說我對這個戲有些執(zhí)念,就是想寫一個生活在地獄里的男人,后來想到家庭教師的時候,才想到了《簡·愛》,其實緣起和《簡·愛》并沒有關(guān)系,那既然想到這兒了,就大大方方致敬一下吧。不過我們也沒法兒去更多地借鑒,只能在“地獄感”上可以借鑒一下,羅切斯特(《簡·愛》的男主人公)不就是生活在地獄里嗎?其實把名著融合進來,并不是我的初衷,完全是為了塑造馬列文這個角色。
經(jīng)濟觀察報:劇里反復用《復活》做意象,也是為了強調(diào)馬列文的道德情操的來源,通過犧牲和受難,求得道德的救贖和自我完善。在你看來,馬列文就是聶赫留朵夫?
韓杰:我們?yōu)槭裁锤疫@么做?你知道我這個年齡的人,觸動我的是什么?就是當聽到托爾斯泰、聽到《復活》這幾個字的時候,心里會微微一動,會想起很多東西,想到聶赫留朵夫可以跟著人去流放,就充滿了景仰,那個角色太大了,那是我們永遠做不到的。好比我們傷害過瑪絲洛娃,她現(xiàn)在落難了,那我們頂多資助點兒錢吧,微信轉(zhuǎn)點款也就夠了,但聶赫留朵夫的做法是什么?是陪著她去流放,是去行動啊!我的天啊!這就是文學的力量。
你很難想象有時候一本書對人的塑造。書給人帶來知識,也帶來道德困境。馬列文的道德困境跟他的知識分子身份有關(guān)系,他要是個臭流氓、他要不是個讀書人,會對前妻王憶如有負罪感?不會的。反過來說,這個困境又是非常個人的,他的道德困境跟閱讀和知識有關(guān)系、跟他那一屋子的書有關(guān)系,而這個道德困境是好的道德困境,所以我才想拍這個人。
經(jīng)濟觀察報:如果說馬列文不是個知識分子,不是心心念念著《復活》這本書,那他劇里的很多行為是不可理解的?
韓杰:是的。只有這種人才會有知識的負擔,這是個悖論,越有知識越有道德,越會陷入這個道德困境里走不出來,就像馬列文,他有足夠的智識能把別人點燃,但他自己還停在原處,活在他岳父(也是恩師)和前妻的陰影里走不出去。
你知道嗎,上一代人有很多人是這樣的,我們劇院里有老藝術(shù)家,因為塑造了一個角色,從此陷入到角色陰影里,影響了后半生。我讀《費雯·麗傳》時發(fā)現(xiàn),費雯·麗就是因為演了《欲望號街車》,演完就瘋了,她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在那部戲達到了一個巔峰,同時在某一方面也摧毀了她。
經(jīng)濟觀察報:簡單這個角色,相對于馬列文,在文學形象上很難找到對應(yīng)的、當然也不是說非得有,這個角色你的創(chuàng)作初衷是什么?
韓杰:簡單這個角色,初衷就是要有一個能把馬列文從困境中拽出來的人,她有很多樸素的東西、不會有那么多道理給你講,可她是有生活智慧的人。其實寫簡單的一個沖動,她不磨嘰、有行動能力、能破局,而這樣的人在知識階層是很稀缺的。
經(jīng)濟觀察報:看完了覺得不太合理,這樣的女性在生活中是不存在的,太完美了吧。不過通盤看下來,覺得梅婷老師的演繹很可貴,她讓這個角色可信了。
韓杰:我想讓觀眾們覺的,這是一個有移情能力的女演員來塑造簡單這個角色。舉例來說,就像簡單跟馮春生說的話,“為什么我是你退而求其次的選擇?當你追求卓越的時候,你就把我拋下;當你放棄生活的時候,你又拉上我,憑什么?”
我相信一般的女演員說出來這些話,大家可能不太信,她們沒有這種魅力,而梅老師說這些臺詞時,觀眾是會相信的,這就是梅老師的魅力,她對角色的貢獻很大。而梅婷老師是真正中國電視劇培養(yǎng)出來的,是被廣大觀眾打心眼里塑造過的演員,觀眾愛梅老師,她說的就是可信的。
劇中的一場戲,設(shè)定場景在格魯吉亞
經(jīng)濟觀察報:馮春生有《紅與黑》里的于連的影子、《漂亮朋友》里杜洛瓦的影子,十分努力想實現(xiàn)階層躍升,您通過馮春生想表達些什么?
韓杰:這個人物設(shè)置的時候,我是覺得馮春生就是過去的馬列文,馮春生如果不及時獲得救贖,那么他的妻子卓曉婷也會是王憶如,他就會成為馬列文,他倆是互為鏡像的關(guān)系。
我很喜歡《漂亮朋友》,很早就想著把這個人物排成話劇,劇本都改好了,等時機成熟了,我一定要排出來。不過我寫馮春生的時候,更多是從路遙的《人生》那里找感覺,所以馮春生更像高加林,他有于連的影子,有杜洛瓦的影子,但他是個中國人,為了改變自己的命運,背叛了愛人,要受到道德的譴責,關(guān)鍵是他自己也譴責自己,最大的譴責來自于他自己。
這個東西就變得有意思了,馮春生其實有極大的個人追求,他不能是卓曉婷的老公、卓之楠的女婿,他得是馮春生啊!那么這個戲我想要表達的,就是說他的愛情為什么必然走向死亡?是因為他想獲得公平競爭的機會,那他的欲望一定會讓情感走向死亡。走向死亡再怎么復活,那是另一個問題,其實再活回來時,已經(jīng)跟原初是不一樣的了。
經(jīng)濟觀察報:是的,可憫的地方就在這兒。我不覺得這個人可恨,還挺真實。您還有個精心的設(shè)計,讓馬列文跟馮春生成為朋友,兩人還很交心。
韓杰:說實話我身邊就有馮春生這樣的人,是一起喝二鍋頭擼串兒的哥們兒,我特別了解他。其實他的野心經(jīng)常被內(nèi)心的道德譴責給一腳絆倒、把門牙磕掉,現(xiàn)實往往是野心也沒有達成,道德譴責也得一直受著。(笑)所以他的典型性就在這兒吧,他從來沒成功過。
經(jīng)濟觀察報:我覺得是代表了一類人吧,他們內(nèi)心深處受不受道德譴責咱先放一邊,更多人恐怕在想“我怎么沒有馮春生這樣的機會”,其實馬列文也是這樣的,區(qū)別只是馬列文多讀了書,有了道德自覺。
韓杰:是的。他的道德自覺也好,道德重負也好,然后他有反抗的理念也好,我覺得還是跟他知識分子的身份非常有關(guān)系。我拍馬列文是仰拍,對馮春生是平視,拍馮春生就像拍自己哥們兒,或者說就像拍自己,鏡頭一甩就拍明白了,因為他就在我身邊,我知道他很糾結(jié),晚上睡不著覺。
《漂亮朋友》里有我印象很深的一段兒,杜洛瓦參加完一個宴會,和一個詩人在一起,詩人跟他講:你這種人啊,不顧一切往山上爬,當你爬到山頂?shù)臅r候,你會走向死亡。杜洛瓦聽完那段話后,心里非常憂傷,可憂傷過了呢?杜洛瓦還是想:愛咋咋地,那我也得先上去再說。
經(jīng)濟觀察報:還有一個類似的配角印象好深……萬黎明。(笑)
韓杰:(笑)這樣的人就在我們身邊,我的單位就有,我相信你周圍也有。
劇中的馮春生和卓曉婷,分別由涂松巖和張姝飾演
經(jīng)濟觀察報:卓曉婷這個富家女,也沒有按套路來寫,可能觀眾都沒想到,本來是個“小三”的開場,最后竟是個光輝的形象。
韓杰:我覺得卓曉婷這樣的人反而道德上更完整,因為她沒有那么尖銳的困境,說談個戀愛還要付出什么代價。所以我認為財富是好東西,有了財富才有反抗的力量,所以她比馮春生更勇敢,她不用算計,這個社會因為有她存在才更好,你得承認財富會讓人的道德更完善。
這就帶出一個問題,難道馮春生的道德水準就那么不如卓曉婷嗎?還是社會財富的分配造成的,這個問題電視劇觀眾可以不在乎,其實背后有一個小小的問號。
經(jīng)濟觀察報:片名叫“不惑之旅”,顯然是說中年人的,其實每個時代都有反映中年人的作品,中年人也是和時代最緊密交結(jié)的一群人吧?我記得上世紀80年代的電影《人到中年》就發(fā)出了驚天一問。
韓杰:關(guān)注中年人,是因為中年人是社會的中流砥柱,因為他們的年齡、閱歷積累到了,在社會占據(jù)重要的位置。美國有一個作家叫約翰·厄普代克,是《兔子,快跑》三部曲的作者,他就寫美國的中年人,因為通過觀察中年人,可以把社會面貌觀察出來。
一般來說,中年人已獲得了一定的財富、一定的經(jīng)濟地位,該干的事干得也差不多了,剩下的就是你到底要往哪里去?你到底相信什么?懷疑什么?要回答“我是誰?”這個問題。
其實我特別想跟你們溝通的是,我為什么選了這么一個題材?在生活當中,我認為困惑是絕對的,不惑其實是一種理想,我們一直在追求不惑的路上,直到生命逝去的那一天,甚至也可能一生都在困惑里面。
經(jīng)濟觀察報:現(xiàn)在好像演員的中年焦慮也挺嚴重,尤其是女演員。
韓杰:其實在國外最好的戲全是中年人演的,比如美國、日本,他們大部分戲都是四五十歲的演員去演繹,因為只有到了這個年齡才演得深刻。只有我們把這些厲害的人都放一邊去了。其實像陳建斌、梅婷、劉威葳、涂松巖這些演員,現(xiàn)在是最好的年齡、最好的狀態(tài),但現(xiàn)在好像就只剩下演爹演媽了,這是對優(yōu)秀演員的浪費,全世界罕見。
我想這可能是一個特殊時段,將來社會主流一定會回來。老拍年輕人干嘛?你又不是賽林格,也沒有《麥田守望者》,年輕人沒有那么多事兒,中年人的題材才應(yīng)該是社會主流,他們做的決定會影響社會發(fā)展,他們才是最值得關(guān)注、最值得拍攝的一批人。
經(jīng)濟觀察報:馬列文對簡單說的話,不知道是不是您想傳達給中年人的?中年人要有反抗精神、要行動起來。
韓杰:是的。我們從小讀書也好,求知也好,求了半天,總要讓自己安頓下來。就像羅曼·羅蘭說的,我們還要讀自己,因為我們自己的道德問題太多了,解決不了的問題太多了,我們一生就是走向不惑的旅程。而走向不惑就像那個西西弗斯神話,他把石頭推到山頂上還會滾下來,那么反抗是徒勞的?是沒有意義的?沒有價值的?不是!反抗本身就有價值,滾下來之后,你再推上去那個過程很有價值。
經(jīng)濟觀察報:也不是說非得把生活都擺順溜了,不順溜就是生活的一部分。
韓杰:是的。我覺得馬列文對紙質(zhì)書和實體書店的堅持,就是這個執(zhí)拗。你看他的人生,曾經(jīng)搞的一團糟,就剩下這個東西還能使使勁兒,那就做下去。我覺得這是人的底線也好,或者說一種反抗也好,馬列文作為一個人,人之所以為人的那點尊嚴,就是要堅持做一件事,所以他將那個東西投射在書店里。我們也一樣的,總要有這么一件事,你要堅持做下去,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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