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振江/文

千古文人俠客夢，大夢一場誰先醒四海漂泊異鄉(xiāng)客，客途秋恨恨那般

2022年11月10日看完紀錄片《大俠胡金銓》，我涕泗橫流，走出臺北華山光點電影院還在哽咽，接過Zoe遞來的紙巾，腦中出現(xiàn)四個大字：悲欣交集。

彼時已至深夜，路上幾乎沒什么行人，道旁的樹站得筆直，清冷的月光灑在樹梢上，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當夜我在臉書上寫道：

推薦目前正在上映的紀錄片 《大俠胡金銓》兩部，其一先知曾經(jīng)來過，其二斷腸人在天涯，并建議一定要記得帶面巾紙或手帕，為導演林靖杰鼓掌。更為胡金銓導演鼓掌，想去金寶山墓園為導演獻上一束鮮花。

兩年前我從北京來到臺灣，想要認識寶島和島上的創(chuàng)作者們，電影和文學是我感興趣的介質(zhì)，遂開始有意識地閱讀文本并寫作。關(guān)于《大俠胡金銓》的文章屬于系列寫作中的其中一篇。

雖然看完紀錄片，受到很大的情感沖擊，我卻經(jīng)歷了時間最久的一次文章難產(chǎn)。從看完電影的11月到隔年3月底，陸陸續(xù)續(xù)看資料，文章好幾稿都被我否決了，始終難以下筆成文。

走鋼絲似的紀錄片創(chuàng)作

紀錄片《大俠胡金銓》處理得很出彩，分上下兩部：上部《先知曾經(jīng)來過》按照編年史的方式介紹了八部胡金銓導演的武俠經(jīng)典；下部《斷腸人在天涯》則通過采訪胡導的朋友、弟子，呈現(xiàn)他的生命故事，試圖還原他作品之外的人生風采與幽暗歲月。

大學時曾經(jīng)看過胡導的電影，當時被他塑造的一臉古意的角色——無論是俠女、書生還是太監(jiān)——精彩的打斗動作、鏗鏘有力的節(jié)奏和霧氣彌漫的畫面打動，卻并不了解背后的深意。

紀錄片《大俠胡金銓》不僅喚起我大學時看胡導作品的回憶，更讓我貼近了一位熱忱的創(chuàng)作者的撲通撲通的心跳。

紀錄片上部，導演林靖杰樸素地呈現(xiàn)胡導的作品，精剪輯每部電影的精華片段，請胡導的弟子、演員石雋探訪拍攝場景舊地，并請行業(yè)的相關(guān)人士做分析——胡導的作品有什么好，好在哪里，為什么好。不僅做口頭分析，他甚至請來京劇的武生、樂師一起摸索胡導是如何汲取京劇的養(yǎng)分化用到他的電影中，借此帶領(lǐng)觀眾一起理解胡導對傳統(tǒng)戲曲鑼鼓點的創(chuàng)造性轉(zhuǎn)化運用。此外，林靖杰還請了戲曲演員重現(xiàn)胡金銓通過彈簧床彈跳來拍攝空中飛越的動作，來呈現(xiàn)其精彩的動作設計與剪輯功力。

如此一來，觀眾被帶回到了胡金銓創(chuàng)作的時代和背景中，時隔幾十年的今天，我們對其克難下的創(chuàng)作力也更有了理解之同情。同樣是用年輕世代創(chuàng)作者的不同創(chuàng)作方式來詮釋和呈現(xiàn)過去時代大師的作品，為什么這次的呈現(xiàn)能深入觀眾心中？我想除了傳主作品本身的魅力夠大，也和紀錄片導演的態(tài)度息息相關(guān)。

林靖杰知道胡金銓在電影史上的位置，也了解其作品的價值，故說：“放下紀錄片導演想要表現(xiàn)的欲望，返璞歸真，讓胡導演的作品自己說話，假如胡導演的電影不夠強大，那觀眾也許會不耐地覺得流水賬；假如胡導演的作品夠強大，紀錄片導演的創(chuàng)意或炫技，就都是多余。”

這不僅是對胡導演的信心，也體現(xiàn)出紀錄片導演林靖杰的自信。

在《印刻文學生活志》的“大俠胡金銓”專題系列文章中，他寫道：“我也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一個創(chuàng)作者要知道另一個創(chuàng)作者最好的方式，就是創(chuàng)作，我直接用最貼近他的創(chuàng)作方式，再創(chuàng)作一次。

在和影評人藍祖蔚的對談中，林靖杰回應藍關(guān)于“訪談就像打乒乓球”的提法時指出，“有時候拍紀錄片蠻像在擂臺上對壘。訪問要做足功課，自己要有底氣。”

林靖杰的底氣，尤其體現(xiàn)在紀錄片下部《斷腸人在天涯》中。如果說上部是貼著胡金銓走過的鋼絲行進，那下部就是他自己獨自在走鋼絲了。

他要了解的是一位已經(jīng)過世的大師級前輩，如何在此前已經(jīng)非常多的資料中呈現(xiàn)出一個不一樣的、活生生的胡金銓？他的私生活如何？他晚年的情感生活如何？他的困頓和落魄如何？這一個個問題都是素來為尊者諱的華人社會的大忌。但不解決這些問題，他的下部作品就注定是失敗的。

由于胡金銓在電影圈的輩分很高，和他共事的從業(yè)者如今也是業(yè)界的大咖，如何采訪這些人就是一個考驗。

好比徐克就婉拒了好幾次采訪，洪金寶一來就是大哥的架勢，香港演員秦沛則一見面就先把林靖杰等人兇一頓：“你是誰，我告訴你，臺灣電影圈我很熟，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你會找我？你怎么知道要找我？”

好在林靖杰知道，要采訪一個人，“盡量讓對方覺得，要來訪談的這個人，起碼是在一樣了解的基礎上。”后來，徐克接受了訪談；洪金寶在采訪中回到了一個曾經(jīng)跟胡導演一起工作的小孩子一樣的狀態(tài)；七十歲的秦沛講到他“七歲的時候跟胡叔叔認識”，整個人呈現(xiàn)出一種孩子般純真、開心的狀態(tài)……通過這些人回憶起胡金銓有別于媒體刻板印象中的純粹狀態(tài)，也能切切感受到胡導演的魅力。

林靖杰也避開為大師歌功頌德的窠臼，在紀錄片下部中，尤其著力還原胡金銓生命的最后十幾年想拍電影而不得，困在好萊塢電影之城洛杉磯的一個小公寓內(nèi)的生活情狀：他等待著演講，等待有人請他出來聊天說故事，也等待著拍片的資金到位——盡管他手里有很多想拍的劇本，有的甚至已經(jīng)做好所有的前期籌備，只要錢到位，馬上可以啟動開拍。

終于傳來好消息，15歲時在他的片場做群眾演員、如今在好萊塢混得風生水起的導演吳宇森愿意出面協(xié)助，胡金銓籌備了十幾年的電影《華工血淚史》籌到了資金，可以啟動了。

為了打好這等了幾乎一生的大仗，胡金銓回臺灣做全面的身體檢查，結(jié)果卻因為一次極為平常的心臟繞道手術(shù)突然辭世。據(jù)說手術(shù)成功，而手術(shù)完成了，人卻一直未醒過來。

人世之傷痛莫過于英雄落魄與壯志未酬身先死。

紀錄片講到此處，怎能讓人不落淚。我的悲欣交集在于，也許沒有完成的這部《華工血淚史》正是胡金銓最偉大的作品，他幾乎窮盡后半生的心血，寫劇本，勘察場地，籌集資金，和見到的每個朋友說起這部電影，為了這部電影他關(guān)掉香港的工作室，甚至和太太分居兩地只身住在洛杉磯。胡金銓曾經(jīng)講過，“拍電影的人說過的故事，不過就是談草而已”（詳見張大春《南國之冬》P159。胡導解釋，當年帝國王朝時代，朝廷命官與東鄰的朝鮮或日本政府大員辦交涉，由于言語不通，多先之以筆談。一旦雙方會商事體有了結(jié)果，甚或需要另訂約法文書，則原先所寫的這些草稿，也可以用以資佐斟酌。直至定案之后，所有的談草按例都要焚化，片字不留。胡導演以談草喻腳本之未定稿，多少也有“焚化了也不可惜”的嗤鄙之意），那關(guān)于這部電影的談草是他此生講過最多的吧。也許所有聽過他談論的朋友心中，都已經(jīng)有一部叫做《華工血淚史》的電影了吧。匯聚畢生心血念茲在茲的這部電影，在要生成的臨門一腳時，他卻賠上性命，寫就了一個巨大的“無”字。

林靖杰看起來亦步亦趨地通過“描紅”的方式為觀眾導覽胡金銓，實際上在兩部紀錄片的標題中，盡顯他鮮明的態(tài)度：“先知曾經(jīng)來過”，“斷腸人在天涯”。也許他沒說出來的話是，先知曾經(jīng)來過，我們卻不懂得珍惜，導致他像一個斷腸人一樣漂泊在天涯，潦倒困窘，一身絕世功力，無處施展。

在《印刻文學生活志》刊載的導演手札中，林靖杰特地分享了2022年10月下旬《大俠胡金銓》上映后的觀察和感想，“相對于《臺灣男子葉石濤》、《他還年輕》，《大俠胡金銓》出奇冷清，雖不乏資深觀眾在個人社區(qū)媒體給予高度好評，但大部分年輕觀眾似乎在平行宇宙無動于衷，甚至有些人因為武俠的中國美學，胡導的外省老輩身份，戒嚴時期的文化權(quán)威，美學養(yǎng)成主要以京劇、中國繪畫、古物、書法為基底等等，就把他歸為舊時代的、保守的、迂腐的、教忠教孝的，甚至是黨國文人萬年國代的那一類人。但若你進戲院看了這部片，你會發(fā)現(xiàn)原來胡金銓是一位這么具有現(xiàn)代感，幽默風趣，甚至在他的武俠電影中，做著借古喻今的政治批判。”

林靖杰感慨：“一九八〇年代之后，胡金銓就因不合時宜而跌落神壇，從此踽踽獨行于自己的創(chuàng)作天涯。到了二〇二二年的當代臺灣，紀錄片上映的結(jié)果，說明他不僅依然，甚且是更不合時宜了。”

盡管在接受胡金銓紀錄片的委托時，林靖杰一度推脫過，但最后還是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情開啟了他的創(chuàng)作。我想除去胡金銓在電影史上的重要性，他如何度過創(chuàng)作生命中的至暗時刻也是吸引林靖杰挖掘的部分吧。了解到胡金銓十幾年沒有戲拍，林靖杰或許會想起，早年他為摯友、天才戲劇演員陳明才量身打造劇本《最遙遠的距離》的往事。苦苦等不來制作經(jīng)費，陳明才因為躁郁癥先行離世，成為他一生的遺憾。

陳的離世激發(fā)了林靖杰的斗志，他無論如何也要完成作品，實現(xiàn)對好友許下的諾言。終于在許多電影藝術(shù)工作者的協(xié)助之下，作品完成，并獲得2007年威尼斯影展國際影評人周最佳影片的肯定。

“一個純粹的藝術(shù)家，創(chuàng)作是為重要的事。”在拍攝胡金銓的紀錄片時，林靖杰體會尤甚，本希望兩年結(jié)束的創(chuàng)作，搞到四年。事后回想，林靖杰分享，“我何其幸運可以去貼近這樣的前輩，若不是通過拍攝這次紀錄片，我怎么有機會透過這無形的力量推著我去貼近他這么巨大的創(chuàng)作心靈?而那樣的創(chuàng)作心靈反饋給我的東西，是我賺到太多了。”

在和導演胡金銓的心靈對弈中，林靖杰的面貌也在觀眾面前清晰呈現(xiàn)，不卑不亢，純粹樸素，亦有大俠風范。

永遠的過客：南來文人的漂泊離散

紀錄片《大俠胡金銓》有幾個細節(jié)讓我頗為動容，甚至掉淚。其一，胡導晚年有一位忘年之交的女友小榆，被一些人質(zhì)疑，甚至一度還不讓小榆參加導演葬禮。媒體人卜大中介紹小榆對胡導的照顧，王正方導演更忿忿地為小榆打抱不平：“大家都避諱不說，搞什么！”有友仗義如此，亦可推見胡導之品格。

其二，《山中傳奇》與《空山靈雨》攝影師陳俊杰對胡導的回憶，講到兩人心有靈犀的配合，眼睛都在放光。那是伯牙子期似的相知相惜，讓人生出“高山流水韻依依，千古之音最難覓。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斯世當以同懷視之”的感慨。人生至此，夫復何求？

這都是紀錄片帶給我的感觸，那關(guān)于導演胡金銓，我自己看到了什么?又能說出什么？

胡金銓做過演員、美術(shù)設計、導演等等工作，作品繁多，電影作品之外，還有隨筆、訪談回憶錄，甚至有一部老舍研究的作品。生活中，他交游廣闊，市面上關(guān)于他的各種回憶文章不少，這也是讓我?guī)锥忍峁P又放下的原因所在。

直到我看到他對老舍的評價，才覺得有些許摸到了門道。

胡金銓在《老舍和他的作品》一書中寫道：“小窩頭象征老舍的一生，沒落貴族，苦讀成名，文藝斗士，入廟堂，投湖自盡。”除了最后半句提到的死亡方式，前面幾乎可以視為胡的夫子自道。

胡金銓祖父胡景桂曾出任清朝監(jiān)察院御史，父親胡源深早年則留學于日本京都大學，回國后在河北井阱煤礦當技師，民國時期轉(zhuǎn)行經(jīng)營面粉廠，幼時出門有專門的司機和保鏢陪護。1949年后，胡金銓只身去到香港，自此開始了其漂泊一生的命運。

到香港后，胡金銓所帶川資被騙一空，開始自謀頭路：做文字校對、設計廣告、畫電影海報、做演員、導演……但花費時間最多的事卻是讀書。看起來他拍的是武俠片，骨子里其實也是文藝斗士，有心人會從他的電影中看到對時局的針砭。和老舍入廟堂不同，他主動選擇逃離廟堂，一生處江湖之遠，在中國的“小傳統(tǒng)”中悠游嬉戲。

“李歐梵曾將先秦古籍《山海經(jīng)》、唐代筆記小說《酉陽雜俎》、明代神魔小說《西游記》、清代志怪傳奇《聊齋志異》、清代志怪筆記《閱微堂筆記》和《玉歷鈔傳》等奇幻世界叢書，界定為‘中國小傳統(tǒng)（thelittletradition）’，以區(qū)別科舉制度下士大夫儒家‘大傳統(tǒng)’的經(jīng)史子集。”中央研究院中國文哲研究所副研究員陳相因在《武俠女力與陰性山林——胡金銓與中國小傳統(tǒng)文化》一文中指出：“胡金銓似乎對于中國小傳統(tǒng)文化十分著迷，并在創(chuàng)作中有意識地與大傳統(tǒng)的朝堂、仕途、高層和權(quán)威保持一定的距離。因此，在他的作品中不難發(fā)現(xiàn)，鏡頭所再現(xiàn)的儒生常常讓人有“百無一用”之感，不論是金燕子的父兄，抑或顧省齋、何云青（《山中傳奇》男主角），皆屬此類。”

再次讓我有約略打開胡金銓命運玄關(guān)的體驗，則是閱讀張大春出版于2020年的小說《南國之冬》。

這本小說之精彩需親自閱讀方可體會，且應不只讀一次。說大了可以理解為一部從民國初年開始講起的史詩，說小了亦可以理解為關(guān)于胡金銓想拍未拍的電影故事的集結(jié)，其中最打動我的是香港名醫(yī)唐天如的故事。

唐天如和梁啟超同為廣東新會人，原本應試高中的兩人在廢除科舉制度后，走上了不同的道路。梁啟超政治救國，唐天如到香港做中醫(yī)，成了岐黃之術(shù)的翹楚。

兩人交情深厚，常有詩詞唱和，張大春在《南國之冬》一書中寫到，兩人曾留下這樣一首詩：

“雨晴山有態(tài)，日暖地無塵。南國冬如舊，西江月不新。霜心驚歲晚，遠志憶家親。寥落京華道，知音能幾人？”

梁啟超因醫(yī)療事故辭世后，“唐天如每每倩人作書，不外就是這首詩的前三聯(lián)。寫得好的，還專送各色補品藥材。”

小說中，張大春推測，“就南方土生土長、幾乎不經(jīng)寒霜凍雪的人來說，為生計、為功名、為理想、為可以拼搏的一切而離開了沒冬季的地方，所以，南國無冬恰是南國無人過冬。而胡導演是道地道地的北京人；在他生前，卻也在一九五〇年流落到香港，與唐天如有近十年之交游。他親眼看過一位老太太寫了一對五言聯(lián)，署名‘璇珊女史’，上款題‘天如先生正’，內(nèi)容就是‘雨晴山有態(tài)，日暖地無塵’。我問過他：‘難道沒有人寫南國冬如舊，西江月不新 嗎？’他笑著搖了搖頭，看來就像個到哪兒都一樣樂的異鄉(xiāng)人。”

對的，就是這個關(guān)鍵詞——異鄉(xiāng)人，是理解胡金銓的鑰匙。

在《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一書中，關(guān)于故鄉(xiāng)與異鄉(xiāng)，旅人與過客，胡金銓有長長的自述：

“我最初想的，是我們這種人——在中國出生成長，年輕時離開母國，足跡遍及世界各地的這種人——究竟是哪一個國家的人都不清楚。我現(xiàn)在住在美國，就算回到中國去，已不適應了。但在美國這種外國地方，始終跟那個地方的人不同。就算是住下來了，在法律上雖然是美國人，但也是不同的。我們是第一代，在美國出生的是第二代，中國人將他們喚作‘ABC’（AmericanBornChi－nese），他們的思想是跟我們完全不同的。所以，我們這一代，就剛好像影片中被陰陽法王捉住的那些在 ‘中間’的人。

　　好比，電影《畫皮之陰陽法王》中的‘畫皮’是‘中間’的人要去人間時，陰陽法王借出的面皮。那本來是生前那個人的皮，法王將皮借出，就可以令那人變回人。但是那是有時間限制的，不能保持很長的時間。當時間過久了，皮就會發(fā)生變化。法王會在皮發(fā)生變化之前將人召回。即是說，法王是用那張皮來實施控制。

我們這些人就像‘中間’的人。因為我們就算回到北京、內(nèi)地的故鄉(xiāng)，也不會適應。可是，雖然在美國住久了，但仍有叫自己不接受的事情。舉一個例，在香港要申請英籍并不難，但沒有特別的理由我卻不會去申請。在某種情況下，就會出現(xiàn)很滑稽的事情了。例如為了取得英籍，就要向英女王宣誓徹底的效忠。當然，那只是形式上的東西。雖然心里明白但卻沒法說服自己接受。就是因為有這種滑稽的心態(tài)，所以我沒有拿英籍。此外，我們這些‘中間’的人，不管處于什么環(huán)境，偶爾總得去唐人街吃碗面，不忘慰藉一下中國心。‘中間’的意思就是這樣。

在前面已說過，我到香港去時才十來歲，是一九四九年十一月到達香港的。那一年的十月一日才剛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我在香港沒有認識的人，廣東話也不會說。下了船連方向都不會分，六個行李箱中有四個載了書。可是，抵達一看，原來那些書在香港也可以買得到的。（笑）在香港打過很多工之后，進了間外資公司工作。那就是‘美國之音’了。當時，可能是工作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吧，對中國的事情有很強的感情。我內(nèi)心對中國的感情，是很保守的東西，說出來，就是唐人街式的感情。我很羨慕有自己的地方的人。

其后，由香港去到臺灣一直在臺灣住到一九六二年，但并不是移居。

我不論去到哪里，都幾乎不會有‘這是我的地方’的感覺。對，我確實永遠是個過客而已。”

如今，我也成為漂泊的異鄉(xiāng)客，對胡導的話心有戚戚焉，但放大了看，人生如行旅，誰不是時間的過客？

當被問到：“你在拍電影時最花心神、傾注最多氣力的是什么地方呢？”胡金銓回答：“我認為重要的是用自己的方法去講故事。即是說，要把好看的故事用電影講得更好看。”

與我何干：如何用自己的方法講好故事

我又該怎么講胡金銓的故事呢？

在和Zoe分享過一些閱讀胡金銓資料的片段與細節(jié)后，她問：“這都是別人眼中的胡金銓，你是怎么看待他的呢？換句話說，你說的這一切與你何干？”“我從胡金銓身上看到了南來文人的離散與江湖漂泊客的鄉(xiāng)愁，看到了他在兩岸三地乃至世界范圍移動的視角下，越發(fā)知道邊界在哪里，越發(fā)清楚什么最重要。”我回答Zoe，其實也是在回答自己——我怎么用自己的方法講好一個故事。“你就是一個標本采集者和世界觀察者啊——不僅觀察，還要創(chuàng)造。畢竟胡的作品也是影響了一代人，值得關(guān)注與分析。”

我想起看完紀錄片《大俠胡金銓》后許下的心愿，要去胡導在臺灣的紀念碑前獻上一束鮮花。

3月23日，我只身前往新北市金寶山墓園，拜謁胡金銓導演。先坐客運大巴到金山區(qū)公所，之后再坐計程車上山。

上山前，我先去便利店買了一盒煙，再去花店買一束鮮花。開在市場門口的花店老板娘竟然是2000年來臺的四川人。“顏色要少，要素雅。”這么一說，老板娘不知道該怎么配花了。“要綠色，我要給一位大陸來的導演送一束花，他是一個文人，所以花要素雅一些，不要太花哨。”

最后，選了一顆綠色的文竹，周邊配以黃色的文心蘭和不知名的綠草搭配成一束。

上山途中，司機和我攀談，他說上午剛帶一位乘客去了鄧麗君墓地，疫情爆發(fā)前，每年鄧麗君忌日，有很多日本人來祭拜。

“我要去拜謁一位導演，因為看了他的作品，很受感動，覺得他是一個了不起的人。他1949年離開大陸，四海漂泊，如今孤身一身在金寶山，我想說為他獻上一束鮮花。”我說。

“你是一個有心人。”司機邊說邊開車，沿路經(jīng)過法鼓山和朱銘美術(shù)館。金寶山墓園地處新北市金山區(qū)金寶山，依山傍海，為臺灣首創(chuàng)藝術(shù)景觀墓園，園內(nèi)充滿雕塑藝術(shù)家朱銘的作品。有不少名人安眠此處，除了鄧麗君，還有偶戲大師李天祿、音樂家許常惠等人。

上山后，和墓園工作人員打聽胡導紀念碑的位置，工作人員告訴我們在園區(qū)的萬佛塔旁邊。

計程車駛到萬佛塔附近，我下車再往上坡上走，看到了胡導的紀念碑，他的頭像下面寫著胡金銓（KINGHU）（1932—1997）。胡導的紀念碑背靠蒼山，面向大海，視野極為開闊。他的下坡路上有臺灣攝影師齊柏林和臺灣籃球運動員傅達仁的紀念碑。

上山進去墓園，天光暗淡，我以為是因為墨鏡的緣故，摘掉眼鏡才發(fā)現(xiàn)原本晴朗的天變得陰沉，猶如黑云壓城。我在胡導紀念碑前鞠躬，獻上鮮花，并點了一支煙奉上，這時天突然轉(zhuǎn)為大晴。對面的云天間有天光灑下，像極了胡導電影《迎春閣風波》里僧人大師頭頂?shù)姆鸸庠佻F(xiàn)。

就著鮮花與香煙，我和胡導聊天，細說我從大學第一次看他的電影到現(xiàn)在從北京來到臺灣后再看他的作品的感觸，“胡導，謝謝您啊，謝謝您的作品帶給我的感動和觸動，您說過‘最在意的事是用自己的方法去講故事’，我自己也從事創(chuàng)作，知道要做到這件事情多么艱難。但恭喜您，您做到了！您可能不會想到，有人因為在幾十年后看了您的作品想要特地來給您說聲謝謝。”

就在我說話的檔口，突然來了一陣風，紀念碑周邊的草木隨之擺動。俄而，微雨亦飄來，有一只黑鳶在頭頂?shù)奶炜照钩岣唢w，姿態(tài)瀟灑自在。再看紀念碑上的胡導雕像，因為下過細雨，眼角像有淚點留下。

好像某種神秘的感應一般，那只黑鳶就在頭頂飛來飛去，盤旋不絕。

等到那支煙燃完，掐滅煙頭，再次鞠躬，和胡導道別，隨之下山，更感受到胡導紀念碑得天獨厚的風水，真正是背靠蒼山，面向大海，遠處就是基隆峪，對面的云天光線變化萬千……如果萬物有靈，這種種景觀對光影詩人導演也是一種慰藉吧。

從金寶山墓園回來，我患了非常急劇的偏頭疼，疼痛之余趕快咨詢身在北京的中醫(yī)朋友金醫(yī)生，突然想起胡導在《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一書中回憶當年看中醫(yī)的經(jīng)歷，老中醫(yī)一邊看診一遍唱歌——把藥方唱出來便于徒弟們學習，他很得意在《天下第一》中將失傳已久的中國古老醫(yī)術(shù)唱脈呈現(xiàn)出來。也想起張大春在《南國之冬》中提到的中醫(yī)故事。

兩年前，我離開北京的前夜，從韓國來北京定居三十余年的金醫(yī)生交給我一個厚實的紅包，一邊和我擁抱一邊說：“從明天起，你也是離開家鄉(xiāng)的人了。”當時，我根本不知道這句話的重量。

如今，在胡金銓導演的電影作品中，在他的人生故事里，我仿佛隱約明白了這句話的含義，“你也是離開家鄉(xiāng)的人了”。

導演胡金銓，一生漂泊，猶如天使永望故鄉(xiāng)。

（感謝Zoe對本文的打磨）

文章部分內(nèi)容參考以下作品，謹致謝忱：

1.黃仁：《胡金銓的世界》

2.焦雄屏：《映象臺灣》

3.胡金銓 鐘玲：《山客集》

4.張大春：《南國之冬》

5.胡金銓：《老舍和他的作品》

6.胡金銓述，山田弘一、宇田川幸洋著，歷河、馬宋芝譯：《胡金銓武俠電影作法》

7.沙丹：《大匠的困惑：<山中傳奇>與胡金銓的心靈世》

8.印刻文學大俠胡金銓專題

藍祖蔚、林靖杰：《關(guān)于胡金銓：壯闊與哀愁》

林靖杰：《是胡金銓不合時宜，還是時代對胡金銓不合時宜》

陳相因：《武俠女力與陰性山林——胡金銓與中國小傳統(tǒng)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