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CFP)
湘人彭二/文 唐朝詩人中,我最喜歡李白和杜甫的詩。但如果允許再加上一個人,我會加上李商隱的名字。我是一點一點喜歡上他的。讀他的詩越多,越發(fā)現(xiàn)他是一個獨特的存在。他難以被講述,也不斷被人講述。他的詩愈是咀嚼,愈是有味,如抵抗時間的青橄欖。所有這一切,都構成我們理解李商隱的基礎,可也成為阻礙進入他心靈世界的迷宮。而這,都是他無限魅力的證明。
有段時間,我熱衷于在網(wǎng)上搜尋有關講述李商隱的書,但好書總是少的。目前,我收有歐麗娟的《李商隱詩歌》,川合康三的《李商隱詩選》,李讓眉的《李商隱十五日談》。
一
三本書各有所長,各不相同。我喜歡《李商隱十五日談》敘述的方式。就像作者李讓眉在后記里寫,“這本小書整理自一套講稿……十五天,從局促緊繃到快然投契,更到隨心率性而無不可言,你當能看到這樣的變化——我也不曾試圖在最終的修訂中抹平它。”本書有十五個章節(jié)和一篇后記,一個章節(jié)就是一次和聽眾的聊天。每個章節(jié)結尾,是“明天見”;到第十五章節(jié),則是“感謝你十五天來的陪伴,再見!”李讓眉看向讀者的目光是平視而親近的。這種放松和自由,為很多講述李商隱的書籍所沒有。在這樣的氣氛中,每天,李讓眉講述一個主題,于是詩人的命運、他的時代背景、他的圈層、他的所愛之人、他所崇拜的偶像、他的婚姻,等等,就逐一浮現(xiàn)在讀者的腦海,拼接出一個全面豐富的、活生生的李商隱的形象。
《李商隱十五日談》
李讓眉 /著
胡楊文化 | 中國長安出版?zhèn)髅接邢薰?/span>
2022年8月
在書末,李讓眉對她的讀者提出希望:“當你眼中已經(jīng)有過這個人(即李商隱——筆者注),你會發(fā)現(xiàn)他的痕跡會附加在你的一切觀察和感受里,變成你自己審美理解的一部分。這也是我們在這十五天的漫談完結后,應該走向的新開始。”
遺憾的是,《李商隱十五日談》仍然深陷在某種困境里,無法自拔。李讓眉說:“限于篇幅,這本書中選的詩不多,我談得也任性,但詩本便不必是知識點的載體,它存活于察覺、碰撞,甚至可能存活于消逝之隙。從這個角度看,我們說得愈放誕率意,拋給靈機的著力點反而多些——那么詩的閃現(xiàn)、棲生或者也便容易。”
李讓眉講的不錯。詩的閃現(xiàn)、棲生,就像小鳥穿越過樹枝和森林,它代表著生命。光線的跳動,陽光的照射,鳥飛翔的姿態(tài),自然的陰影和顏色,共同組成鳥的一部分,都構成我們對詩的理解,帶給每個人感受是不一樣的。而讀某些評論家的文字,就像一只鳥被關在籠子里,總會讓人遠離詩歌,也遠離李商隱的獨特魅力。因為,一只籠中鳥不再是豐富和自由的了。等待它的,只有死亡。
二
李商隱作詩酷愛用典,也長于用典,有人甚至拿“獺祭魚”來形容他,說他每逢寫作,在無數(shù)的史料堆里四處找典故,然后把它們羅列在一起,用到詩歌里。因為頻繁用典,使得李商隱的詩歌無比晦澀難懂。但李商隱的神奇之處在于,雖然詩歌里有著那么多典故,但靈性和詩意仍得以最大程度的保留。這也是李商隱雖然逝去千年,但他的詩歌仍然散發(fā)著強大生命力的原因所在。正如歐麗娟在《李商隱詩歌》前言里說:“李商隱是唯一徹底以情為骨、以淚為心的詩人。與唐代其他偉大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相較,李商隱無疑是最女性化,也最具魅惑力的一位。”于是,歐麗娟要寫一本講述李商隱詩歌的書。
《李商隱詩歌》
歐麗娟 /著
北京大學出版社
2020年9月
一方面是哀怨和迷離,一方面是眼淚和絕望,李商隱把最大的誠實袒露在詩歌里,他以誠與真,寫下了自己以及所有人共同的情感經(jīng)驗、心靈圖景。“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可惜的是,我在李讓眉的書里少有看到她對李商隱詩的靈性和智慧的解讀和捕捉。
讀李讓眉的書,總覺得她被李商隱詩歌中所引用的那些典故拖累了。她解釋《錦瑟》里典故的含義,卻忘了告訴我們,李商隱為什么會說“錦瑟無端五十弦”?“無端”的,除了錦瑟,還有什么?由錦瑟為什么想到年華,“一弦一柱思華年”?這又是什么樣的年華?……讀李商隱的詩,每個字不能隨便放過。放過它們,就是放過詩意和詩性。而有些字詞,更是全詩之眼。通過它們,我們得以進入李商隱隱秘的內心世界。那些字詞在李商隱的詩歌里睜大眼睛看著我們,卻被我們“無端”錯過了,這是不是另一種“惘然”?
比較而言,歐麗娟似乎更與詩人李商隱心心相印。她在《李商隱詩歌》一書中分析《錦瑟》:
“‘錦瑟五十弦’固然堪稱完備地呈現(xiàn)其一生的整體感受,卻又加以‘無端’一詞,則更添注一種無可奈何的迷惘惆悵之情;也就是當詩人面對如此兼具美麗與哀愁的錦瑟時,內心中所興起 ,竟是一種難以理解而充滿疑惑的無端之感。原來整個一生悲歡離合的經(jīng)歷與喜怒哀樂的遭遇竟然都是無法解釋,也無從究詰,更欠缺理性的答案;一切都是冥冥中一股無名力量的展現(xiàn),它隱身在茫昧之中隨意撥弄命運的齒輪,于是被迫啟動而不斷向前展開的無常人生,‘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切的解答。”
好一個“無常”的人生,好一個“存在的本身就是一切的解答”。于是我們仿佛明白了“錦瑟無端五十弦”。無端啊,無端!李商隱發(fā)現(xiàn)生命是如此無端,而我們每個人誰不是呢?
李讓眉在《李商隱十五日談》一書中,有專篇討論佛教對李商隱詩歌的影響。她說:“李商隱雖是到晚年才正式皈依學佛,但接觸佛教其實并不比道教晚。從青年時代起他就和僧人多有來往,也常在寺廟小住。”
李讓眉既然懂得李商隱深受佛教影響,她為什么沒有在《錦瑟》一篇中讀出李商隱的“無端”之意?因此,相比其他人,李商隱當更能領會“無常”的含義。因為《金剛經(jīng)》里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歐麗娟和李讓眉顯然都同意,《錦瑟》是一首有題目的無題詩。“本篇雖題曰《錦瑟》,實乃仿照古詩掇取首句前二字以為標示,并非一般詩歌因內容立題者,故其實質仍是一首《無題》詩,乃有意隱晦其事而朦朧言之,卻因此反而造成索解紛紜的結果。”歐麗娟在書里如是說。
三
李商隱寫過十幾首無題詩,還有一些類無題的詩,比如以上的《錦瑟》。我以為,無題詩是李商隱詩歌寫作的一個重要系列,更是他對中國詩歌寫作的一大貢獻。一首詩歌,題目很重要。寫詩,和讀詩一樣,題目不能一掠而過。就像逛一個園林,我們是最先看到大門上園林的名字,停駐片刻,如有所思,才走進去,一點點去欣賞園林的各處,理解它的奧妙。那大門上園林的名字,正如詩的標題,始終將游客和園林一起,籠罩在它對我們的影響里。
李商隱的無題詩系列,通過放棄對詩歌標題的命名權,反而獲得了更大的自由。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李商隱也是很懂道家的。
他試圖把一些線索隱藏,不讓讀者和評論家去做更多無謂的解讀,只剩下詩歌里時隱時現(xiàn)的情緒,像一條暗河流動在我們的體內、心間。然而,現(xiàn)實生活里,反而有更多人像個文字偵探和八卦高手一樣,試圖去為這些無題詩一一尋找李商隱現(xiàn)實的依據(jù)。有人認為,無題詩系列是李商隱寫給令狐绹的,其中隱藏著李商隱對政治的失望。也有人認為,李商隱隱晦的愛情生活與此有關。蘇雪林、高陽等人,更以大開腦洞的考證和想象,指認出某篇是獻給李商隱的某位戀愛對象。
而解讀李商隱,恐怕得跳脫出凡事必要牽強附會,聯(lián)系具體人事的小說家之法,回到詩歌和人的內心,以讀者之心去體悟作者之心,以達到心心相印的目的。
但翻譯李商隱仍然是一件艱難的事,哪怕著名漢學家、京都大學名譽教授川合康三,也有馬失前蹄的時候。來看他的《李商隱詩選》,其中翻譯李商隱一首小詩《落花》:
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
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
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歸。
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
川和康三逐句翻譯道:
高樓上的人消失不見,小小庭院中落花飛舞。
重重疊疊地散落在小路上的花,欲目送夕陽西沉而飛往遠方的花。
肝腸寸斷而沒有清掃花瓣,凝視時只覺得落花變得更少了。
將近尾聲的春天也帶走了明朗的心情,所得到的只有沾濕了衣裳的淚水。
這樣的翻譯已經(jīng)很好,可還有遺憾。“眼穿仍欲歸”的,只是落花嗎?是否人也想著歸去?那么,歸去哪里呢?那向春盡的“芳心”,到底是誰的芳心?是看花之人的,還是落花的芳心?“所得是沾衣,”可以理解為:看花人哭了,淚水打濕衣裳。但難道不能同時理解為:人在樹下站立良久,不知不覺,花落下來,沾滿衣裳?
《李商隱詩選》
[日]川合康三 /著
陸穎瑤 /譯
鳳凰出版社
2021年12月
一首小詩《落花》將落花和人天衣無縫地融合在一起,以至于我們分不起哪里是寫落花,哪里是寫人。詩歌中具有種種可能性,而翻譯稍有不慎,就會堵死這種無窮的可能,只給我們留下一個狹隘和僵死的答案。并且,有人還認為,這就是唯一的答案。
在《李商隱十五日談》的117頁里,李讓眉寫道:“事實上,李商隱沒有拒絕過讀者的揣測,他多解的手法本就是一種開放的態(tài)度,仿佛太湖石,所謂漏透瘦皺,都是在邀請光影的進入,邀請人來為它命名。這也才是這些成組的《無題》雖然殘破、朦朧,卻還有強大吸引力的原因——它不僅在邀請你來閱讀,也邀請你來一起創(chuàng)作。”
說的好,李商隱的詩歌不怕被過多的解讀。重要的是,李商隱是一個邀請,他讓我們每個人都參與進來,一起創(chuàng)作,彼此啟迪,展開不斷接近李商隱詩精髓的探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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