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水華/文 1927年,46歲的魯迅辭去大學里的教職,帶著時年29歲的女學生許廣平,從南方返回上海定居。過起了“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管他春夏與秋冬”的退休生活。
彼時,魯迅已經(jīng)是功成名就的文壇巨擘,登門拜訪的后生晚輩和文化名流絡繹不絕。那些見過魯迅的人們,都會津津樂道于大師書齋里的種種細節(jié)。當然,也包括那位年輕漂亮的小嬌妻,許廣平。
趙元任夫人楊步偉說,許廣平“一個人輕松搞定七八個菜,葷素搭配得宜,賓主盡歡。”
蕭紅的描述更詳細,她說許廣平做的菜:“每樣都用小吃碟盛著,那小吃碟直徑不過二寸,一碟豌豆苗或菠菜或莧菜,把黃花魚或者雞之類也放在小碟里端上樓去。若是雞,那雞也是全雞身上最好的一塊地方揀下來的肉;若是魚,也是魚身上最好一部分,許先生才把它揀下放在小碟里。”
簡言之,精細。
許廣平出生于廣州。顯然,在她下廚的痕跡里,能見到來自廣府的,重視原汁原味、食材搭配和滋味層次的特點。但很多人不知道的是,許廣平祖籍汕頭,來自家族的,惜物、巧思、敢于嘗試、熱愛生活的潮汕性格,才是貫穿于她的烹飪,以及她人生的隱藏主線。
今天,隱藏于汕頭街巷里的夜糜、蠔烙、朥餅、粽球、鹵水、干面、魚丸、粿條、生腌等等美食,依然深藏著這種獨特的,精細講究與甘貧樂道共生共存、互為一體的地理性格。
屬于汕頭的滋味。
汕頭的編年史,始于大海。
汕頭老城里,有一座被當?shù)厝朔Q為“老媽宮戲臺”的古劇院。劇院舞臺前,保存著兩口十六世紀的古井,井水清澈回甜,在榕江入海口咸潮往復、高度鹽堿化的土地上,有著極高的實用價值。
今天的地質(zhì)學,可以用蓋本-赫茲伯格透鏡現(xiàn)象,解釋這種海濱鹽堿地上出現(xiàn)淡水資源的情況。但在中國明朝,在粵東盡頭的遙遠邊疆,人們只能相信神跡、感謝神明的恩賜。
汕頭“龍泉”之名,由此而來。
圍繞著這口龍泉,海邊漁民們建起鄉(xiāng)村、建起市集,民間藝人們還在市集邊搭起戲臺,娛樂大眾;而遇到風雨失調(diào)、旱澇成災的時候,人們又在龍泉邊建起了宮觀廟宇,供奉閩南人崇拜的媽祖、關(guān)公和三山國王。
這就是今天的老媽宮,和老媽宮戲臺。
從地圖上看,汕頭是一座沿著榕江入海口而建的,狹長的城市,老媽宮位于城市的西邊一角。但汕頭人卻說,老媽宮是汕頭的“市中心”。這個“中心”并不是地理上的,而是來自遙遠的歷史、文化與傳統(tǒng)的,心理上的源起之心。
今天,在老媽宮戲臺附近,人們依然販賣著許多承載著汕頭人記憶的小吃。
豬腸脹糯米,其實就是一種灌腸。潮汕方言里的“脹”字,意思是灌入、填滿。將糯米灌進豬大腸中,煮熟后蒸、或切片煎著吃。流淌著肥油的豬腸和張開了懷抱的糯米經(jīng)過眾多繁瑣步驟后,在醬油、甜醬或魚露的見證下里迎接彼此。
朥餅是一種起酥的點心,朥是豬油的意思,潮州話里的“朥粕”,就是炸豬油剩下的糟粕,豬油渣。而朥餅,則是以豬油和面起酥,并以豬油調(diào)制綠豆沙、烏豆沙等餡料,最后烘烤而成的,兼具酥、香、油、潤的小餅。
粽球是潮汕話對粽子的奇怪稱呼,球,意為大。在烹飪食材力求精細精致的潮汕地區(qū),粽球是少數(shù)以高大全為美的食品。傳統(tǒng)的粽球有甜咸二種,咸的包含五花肉、香菇、黃豆、香腸、白果,蝦米;甜的則是以豬油白糖調(diào)制的,香潤溫軟的黑豆沙為主料。
但本地人吃粽球,只要不是口袋太拮據(jù),一定會選擇甜咸兼具的雙烹粽球。一口甜,第二口咸的奇妙體驗,就像忽冷忽熱,猜不透心思的初戀,是所有汕頭孩子忘不掉的記憶。
所有這些小吃,無一不是高熱量、強飽腹感、食材尋常不昂貴的例子。它們來自小漁村時代汕頭的平民審美,來自靠海吃海的漁民們的樸素追求。
公元1407年,三寶太監(jiān)鄭和的寶船來到印度尼西亞巨港,迎面撞上了一支來自廣東的船隊。
船隊的領(lǐng)袖,是一位名叫陳祖義的汕頭澄海縣人。
當時的汕頭,還是潮州府澄海縣下轄的一個小地方。
對外國人睦鄰友好的鄭和,在面對同胞的時候,卻氣勢洶洶地下令“格殺勿論”。
最終,陳祖義船隊的5000余名水手被殺,陳祖義本人則被活捉,押解北京后,以盜匪罪、叛國罪斬首。連同陳祖義在南洋建立的城邦國家——渤林邦國,也隨之灰飛煙滅。
鄭和船隊對海外華人充滿敵意的原因,今天學界尚有爭議,但汕頭地區(qū)的百姓早在十五世紀,就已經(jīng)成規(guī)模、有組織地前往海外拓殖,卻是不爭的事實。
其中原因,與汕頭人源自歷史的海洋性有關(guān),與汕頭地區(qū)不適宜耕種的鹽堿土地有關(guān),與宋元之后中國政府的海禁政策有關(guān),也與十四世紀以來汕頭地區(qū)大規(guī)模的宗族兼并有關(guān)。
總之,在尊人重土的中國,敢于走出去,除了勇氣之外,更重要的前提是,故土已經(jīng)沒有適合生存繁衍的條件。
今天,當潮州人追溯潮州府的悠久歷史,和潮州端莊典雅的城市形象的時候。“小漁村”汕頭并沒有因此矮上一截,相反,與潮州府城中林立的古建筑“儒林第”“翰林第”“進士第”,與潮州人追求科舉功名的立場相對,汕頭人早已在海外,闖出了一片古代中國價值觀里不可想象的世界。
沒錯,雖然潮州汕頭揭陽分家,是近30年來的事件。但汕頭代表潮汕文化向海的那一部分,與潮州分道揚鑣截然不同的命運,早在600年前,就已悄然注定。
就在陳祖義被斬首的三百年后,一位名叫鄭信的澄海人,又站到了歷史的聚光燈下。
公元1765年,南洋地緣格局劇變,緬甸政權(quán)入侵暹羅,抵抗兩年后,暹羅被滅國。
就在百萬泰人即將成為亡國奴的時刻,鄭信站了出來。帶領(lǐng)泰人反抗緬甸入侵者、平定割據(jù)叛亂之后,鄭信自立為皇帝,建立了延續(xù)至今的泰國吞武里-扎克里王朝。
你沒看錯,被泰國人尊為國父的吞武里大帝,正是汕頭地區(qū)移民鄭信;現(xiàn)代意義上的泰國,某種意義上來說,是由汕頭人所建立。
無數(shù)如陳祖義、鄭信那樣的潮汕人,在明朝到民國長達600余年的時間里,參與了轟轟烈烈的下南洋大潮。他們賺到了賴以生存的資本、他們改寫了南洋史乃至世界史,他們也反向影響了今天汕頭的氣質(zhì)。
著名的潮汕調(diào)味料:沙茶醬,便是地道的南洋貨。它的原型,是印尼人的一種燒烤料“沙爹”,由于潮汕話里的茶發(fā)音為“tie”,這種由小魚小蝦發(fā)酵而來,帶有奇異鮮味的醬料在被帶回潮汕之后,便以訛傳訛,成為了“沙茶。
甘草水果是南洋文化的另一種呈現(xiàn)。汕頭地界大多是南嶺余脈的小丘陵,日照充分,出產(chǎn)水果品類繁多,相應的,也有很多因為選育或者種植問題滋味不好,不太容易入口的果子。聰明的潮汕人發(fā)現(xiàn)味道的代償機制,衍生出了許多另類的吃法,西瓜抹鹽水,番梨揾豉油等等,為的就是消除原本品質(zhì)不那么好的水果里的酸、澀、苦味,盡可能不浪費本來就有限的土地產(chǎn)出。
而甘草水果里所加的鹽、糖、梅膏醬、南姜麩等腌料,本身就是南洋傳統(tǒng)的調(diào)味品復合疊加的做法,將之應用于水果,成為下可成街頭小吃,上可達宴席冷盤的妙物。
鹵鵝也是很典型的例子,雖然鵝是潮汕地區(qū)的傳統(tǒng)水禽,但鹵料里的豆蔻產(chǎn)自印尼班達海、丁香產(chǎn)自印尼馬魯古、肉桂產(chǎn)自緬甸、香茅產(chǎn)自斯里蘭卡、八角產(chǎn)自越南……幾乎來自整個南洋的復雜香料,匯聚一鍋,在潮汕本地醬油的點亮下,終于成了香掉眉毛的澄海鹵鵝。
根在中華,而花開世界。
1858年,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結(jié)束。繼香港之后,英國人看上的第二個商貿(mào)口岸,就是潮州府沿海的港口。
1860年,潮州澄海縣的“沙山頭埠”正式開埠——這里,就是后來的汕頭。
自此以后,汕頭以后起之秀的姿態(tài),創(chuàng)辦了粵東最早的西式醫(yī)院、最早的西式學堂、最早的西式郵局、最早的西式報紙……
大量的人才、技術(shù)、資金,向這片貧瘠的土地上洶涌而來,將之打造成了粵東地區(qū)最發(fā)達、最現(xiàn)代化的城市。
是的,農(nóng)耕時代已經(jīng)過去,土地的肥沃程度在人的定居選擇中逐漸變得不那么重要,碼頭、貿(mào)易、海洋,才是接下來的這個時代的主題——汕頭,成了時代的弄潮兒。
到今天為止,汕頭依然是中國白蘭地、威士忌等洋酒消費量最大的城市之一;雪茄消費量最大的城市之一;咖啡店增長量最快的城市之一;天主教信徒最多的城市之一……
這種飲食和生活習慣,與近在咫尺的,種著鳳凰單叢茶的潮州,形成鮮明的反差。
解放后,汕頭的地位一如既往。甚至在1955年粵東行署遷至汕頭開始,到1979年的20多年里,潮州一直隸屬于汕頭管轄。
農(nóng)耕時代潮州府澄海縣汕頭村的行政結(jié)構(gòu),被底朝天掉了頭。
改革開放、偉人南巡后,汕頭因為富裕的經(jīng)濟,與南洋華人華僑深厚的聯(lián)系,升格為經(jīng)濟特區(qū)。
是的,汕頭一直是與深圳、珠海、廈門并列的國家級經(jīng)濟特區(qū)。彼時的定位是,深圳擔任中國大陸與香港溝通的橋梁;珠海擔任中國大陸與澳門溝通的橋梁;廈門擔任中國大陸與臺灣溝通的橋梁;汕頭擔任中國大陸與全球華人華僑溝通的橋梁。
汕頭的地位,當初甚至隱隱還在深圳、珠海和廈門之上。
然而,在20世紀末那場轟轟烈烈的反走私運動里,在汕頭迎賓館那場大火后,汕頭百年來的繁華、富庶、驕傲,一夜之間成了鏡花水月。
那一刻,600年前汕頭人陳祖義的靈魂仿佛附體,那些違抗大明禁令,私自下海,在南洋建立獨立王國的往事,不僅是汕頭的驕傲,更是汕頭的詛咒。
歷史際遇的底層的邏輯,來自汕頭人敢做敢闖,不服管不聽勸的性格。
2022年,汕頭市人均GDP只有5.4萬元人民幣。什么概念呢?全國倒數(shù)第四的省份貴州,人均5.2萬元人民幣;倒數(shù)第五的省份吉林,人均5.5萬元人民幣;汕頭所在的廣東省,全省人均10.1萬元人民幣。
戴穩(wěn)了經(jīng)濟特(別不發(fā)達)區(qū)的帽子。
然而這一切,絲毫不影響飲食的追求、生活的情趣在這片土地上的生根發(fā)芽。
陳曉卿老師說:汕頭是中國美食界的一座孤島。
黑珍珠榜、點評必吃榜等等榜單先后為汕頭發(fā)榜做專場。
汕頭走出去的餐廳,在中國大陸米其林榜單里,一直位居前列
……
雖然名人的美譽和榜單的呈現(xiàn),未必能反映一座城市美食真正的水平。但汕頭人這一份看透名利的淡定,且論吃喝莫談國是的從容,倒是真的透露出數(shù)百年old money積累之下才有的游刃有余。
2007年4月,歌手周華健來到汕頭獻唱。
演唱環(huán)節(jié)之外,他用地道的潮汕話與觀眾聊天,掀起臺下熱浪。
事實上,周華健生于香港、長于臺灣,他的祖輩,早已經(jīng)跟隨下南洋的大潮,離開祖居之地汕頭潮南百年以上。
潮汕人重視家族習俗、不忘故土的本色,在那一刻展露無遺。
據(jù)說,那次演唱會之后,周華健在汕頭金平路的一家餐廳,吃了頓牛肉火鍋。而那家餐廳的切肉師傅,就是后來將八合里牛肉火鍋品牌開遍全國的潮汕商人林海平。
在潮之州,潮水往復——這不僅是隋文帝為潮州起名的理由;更是近數(shù)百年中,汕頭人走出去又走回來,汕頭滋味內(nèi)生又外向的生動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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