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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毛彥文:人生最美是尋常

    林建剛2012-06-26 17:51

    林建剛/文

    1915年,為反對包辦婚姻,她鬧起家庭革命;1923年,曾經(jīng)青梅竹馬的未婚夫提出退婚,他們鬧得滿城風(fēng)雨;之后,大學(xué)教授吳宓對她的苦苦追求讓“三洲人士共驚聞”;1935年,她以三十三歲之齡嫁給六十六歲的國民黨前國務(wù)總理熊希齡,更是成為一時話題……

    是的,有著如此愛情傳奇的女子就是毛彥文。

    毛彥文,出生于1898年,自幼聰慧,受過良好的教育。她七歲受教于蒙館,虛歲十六時被保送到杭州女子師范學(xué)校,二十二歲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三十一歲時獲得美國密歇根大學(xué)的獎學(xué)金赴美留學(xué)。文學(xué)家蘇雪林、羅家倫的夫人張維楨都曾是她的同學(xué)。她一生教過書,接辦過香山慈幼院,當(dāng)選過北平市參議員和國民大會代表,和胡適、馬寅初、陶行知、李登輝、董時進(jìn)、蕭公權(quán)、毛子水、陳衡哲、許地山等知名人士有過或多或少的交往。正如羅家倫的女兒羅久華所說:“毛彥文女士堪稱是近代中國史上的一位傳奇女性。”

    然而,晚年,毛彥文回顧自己的人生,對自己的評價卻是:碌碌終身,一無所成,少年抱負(fù),無一實現(xiàn)。此生有三分之二歲月在悲苦坎坷中度過……

    那么,毛彥文的抱負(fù)是什么呢?在她眼里什么樣的人生才算是幸福的呢?在她的自述及對妹妹人生的評價中似乎可見一斑。

    在與熊希齡結(jié)婚十周年的紀(jì)念日,毛彥文曾寫紀(jì)念文章向熊希齡哭訴自己十年經(jīng)過。在說到熊希齡走后的日子時,她曾說到:吾精神上空虛之苦痛,遠(yuǎn)勝于物質(zhì)上之缺乏,七載于茲,猶如無舵之船,漂泊大海,莫知所之。昔日壯志,消沉無遺,即憧憬有一快樂家庭,伉儷偕老,子女各一之最低希望,亦歸毀滅……

    當(dāng)五妹同文自認(rèn)為把青春和前途消磨于養(yǎng)育兒女、操勞家務(wù)中,是人生的失敗者時,毛彥文卻認(rèn)為她是人生的勝利者,因為“你有五個兒女,每個都有成就,前途如錦,而且都很孝順”。

    她曾痛悼三妹輔文:“論年齡你已八十有三,可稱高壽,但痛心的是你這一生幾乎都在苦海中浮沉,沒有得到家庭溫暖,沒有得到女兒孝思,悄悄誕生,抱恨逝去!”

    也許在毛彥文眼里,人生最美是尋常。

    水木年華的歌曲《墓志銘》中有這樣幾句歌詞:“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出生;我有兩次生命,一次是遇見你。”由此可見,出身及生命中的際遇對一個人的影響。

    毛彥文出身于鄉(xiāng)紳家庭。母親育有一子六女,一子兩女夭折,因為沒有兒子,而受盡丈夫的冷落、婆婆的虐待和妯娌的爭斗。母親曾對年幼的毛彥文說:“記住,你們姐妹長大了要為我爭氣,好好做有用的人!”

    在男尊女卑的宗法社會里,要享有“與男子平等對待”這一基本的女子權(quán)利,是那么難。與毛彥文同時代的凌叔華曾在自傳體小說《古韻》中感嘆:“我一想到自己是個女孩就感到自卑。”而這種自卑心理,加上時代風(fēng)氣的熏染,促使凌叔華走上尋求自身解放的道路,甚至更激進(jìn)。她曾對女兒陳小瀅說,“女人絕對不能向一個男人認(rèn)錯,絕對不能”,“你絕對不能給男人洗襪子、洗內(nèi)褲。這丟女人的臉”。

    毛彥文也走上了爭取自身基本權(quán)利的道路。

    十四歲時,她參加縣里發(fā)起的天足運動,雖然上臺演講時因緊張忘詞,卻能急中生智捐一枚銀元做天足會基金而從容下臺;十七歲時,為反抗嫁入在她八九歲時父親即為其訂上婚的方家,她“預(yù)備跟父親斗爭到底”;她在讀湖郡女校時,江牧師曾要她領(lǐng)洗禮,她卻因江牧師的“如果不領(lǐng)洗,你上不了天堂,將會下地獄”“你的靈魂不會得救的”等幾句話而終身未入教;她“志在讀大學(xué)”,當(dāng)她報考南京高等師范學(xué)校被拒、轉(zhuǎn)投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xué)校卻以浙江省第一名錄取時,她寫公開信登在上海《時事新報》質(zhì)問南京高等師范學(xué)校的教務(wù)長陶行知“為何南、北高等師范有如此不同的標(biāo)準(zhǔn)”;她外出求學(xué),還曾介紹妹妹出來讀書,在江蘇第一中學(xué)供職后,負(fù)責(zé)兩個妹妹的讀書費用,北伐混戰(zhàn)、學(xué)校停課時,攜妹妹倉皇出逃、謀生……

    如此的剛烈與強悍,也許不過是為了擺脫內(nèi)心的自卑與虛弱,不過是為了追求一個女子最基本的權(quán)利。

    毛彥文晚年回顧人生時曾說,“這一生似乎只有兩種潛力在推動我的一切。一是:情竇初開時即墜入初戀深淵,……二是與熊氏締婚……”

    在卑微的童年里,母親常把毛彥文送到外祖母家。這時,長她四歲的表哥朱君毅出現(xiàn)了,對其關(guān)愛備至。毛彥文在家庭中缺失的愛在這里得到了加倍的補償,幼小的心靈上深深地打上了表哥的印跡,“將他的一言一語,奉為圣旨”。

    辛亥革命時期,全國學(xué)校停課,在北京求學(xué)的朱君毅隨毛咸等人在家鄉(xiāng)辦西河女校,毛彥文是其中二十幾個學(xué)生之一。這給她帶來了豐富的新知識和廣闊的見聞,為她開啟了一個全新的世界。毛彥文對朱君毅敬愛有加,“認(rèn)為他是世上最有學(xué)問、惟一可靠的人”。這對青梅竹馬的戀人訂了婚。

    如果說她的出身家庭埋下了她走向自我解放的火種,那么,朱君毅無疑引燃了它。

    在他的影響下,毛彥文接受新思想,鬧家庭革命。朱君毅赴美留學(xué),她入讀的是湖郡女校,為的是在這個教會學(xué)校,能“多讀點英文”。朱君毅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專攻教育統(tǒng)計,毛彥文在金陵女子大學(xué)則主修教育,輔修社會學(xué)。

    然而,有著“須水郎山亙古不變”誓言的戀情卻有了變故。留美歸國一年后,朱君毅就提出了退婚。

    在愛的荒漠里,本以為他是一生的依靠和方向,卻不曾想他卻傷她最深。自從與朱君毅解除婚約后,毛彥文“想盡辦法,避免與朱有關(guān)的事或人接觸”,近二十年不曾回外祖母家,直到看到四舅父“如甥此次不來,恐后會無期,余年七十余矣”的信函。

    毛彥文從此“失去了對男人的信心,更否決了愛情的存在”,這之后的近十年里,雖不乏有追求者,卻不敢再涉足愛。

    然而,她與朱君毅相戀的信物——朱君毅在北京清華學(xué)堂畢業(yè)時的班級紀(jì)念別針,她卻保存了六十九年,直至感覺自己余年無幾、不愿這枚小別針落入不相干的人手中當(dāng)廢物丟掉,特交給君毅的侄女韶云。

    多年后,得知朱君毅逝世的噩耗,毛彥文舊情復(fù)熾,在悼念文章中寫到:

    你是我一生遭遇的創(chuàng)造者,是功是過,無從說起,倘我不自幼年即墜入你的情網(wǎng),方氏婚事定成事實。也許我會兒女成行,渾渾噩噩過一生平凡而自視為幸福的生活。倘沒有你的影響,我也許不會受高等教育,更無論留學(xué),倘不認(rèn)識你,我也許不會孤零終身,坎坷一世。

    也許,毛彥文愛上的不是朱君毅這個人,而是他帶給她的溫暖和安全感。

    與朱君毅退婚后,朱君毅的留美同學(xué)、文學(xué)家吳宓曾苦苦追求她,為她離婚、為她寫詩、給她寫了不下數(shù)百封信,成為文壇佳話,卻終不為她接受。在吳宓向江清仁傾訴煩惱的信中,似乎可以看出毛彥文內(nèi)心的猶豫與糾結(jié)。吳宓這樣寫道:

    既來函電允婚,而宓千方百計,函電招其來歐,終不肯來——總是堅執(zhí)要宓去美洲結(jié)婚。既不肯來,則應(yīng)與我斷絕,許我自由,但又不斷地來函訴苦,說她“已碎了的心再碎”;責(zé)我為君毅第二,棄了她;又說她受騙,說世上決無愛情。

    渴望愛卻不敢輕易相信愛,也許是浪漫的吳宓不能給她帶來安全感。當(dāng)年長她一倍的熊希齡向她提婚時,雖然她清楚熊希齡要續(xù)弦,“多半為慈幼院找繼承人”,雖然年齡懸殊、輩分不合(熊的內(nèi)侄女朱曦是其同學(xué),毛曾稱熊老伯),但考慮到“他將永不變心”、“不致有中途仳離的危險”,在朱曦牽線、熊芷代父求婚的情況下,毛彥文最終答應(yīng)了。毛彥文說,當(dāng)時,“我只認(rèn)熊氏正人君子,可托終身,至于是否能彼此真心相愛,猶如少年夫妻的熱情,便不得而知了”。

    婚后,他們夫唱婦隨,形影不離,在毛彥文的生日、他們的結(jié)婚紀(jì)念日里,熊希齡每每為其賦詩作詞,情意纏綿。在他們婚后的一張照片中,夫妻二人相依而立,毛彥文手中抱著一個玩具娃娃,臉上是淡淡的笑容。也許這就是毛彥文所追求的幸福吧。

    然而,婚后三年,熊希齡撒手人寰。三年的愛戀卻成為她之后長達(dá)半個世紀(jì)的慰藉。毛彥文雖備嘗人情冷暖,但仍在悲痛中勉強振作,繼承丈夫的事業(yè),接下辦理香山慈幼院的重?fù)?dān),為之奔波不已。后來,她在動蕩的時局中倉皇赴臺,又為生計飄搖美國,六十三歲才結(jié)束在美漂泊生涯在臺灣重執(zhí)教鞭……

    在紀(jì)念熊希齡百齡誕辰時,毛彥文曾如此描述熊希齡去逝后的日子:“在這漫長歲月中,我猶如一片浮萍。去美國漂泊了十余年,回臺亦將八載,但漂泊依然。如秉(熊希齡)在天之靈有知,似應(yīng)早日拾起此片浮萍在他身邊。”

    毛彥文曾多次提到她對家的感情。熊希齡去逝后,她領(lǐng)著從妹妹那里過繼來的女兒、帶著保姆過日子。為增加在僻靜處居住的安全感,毛彥文邀請熊的外甥一家同住。在物價飛漲的上海,她維持著這個家庭,不愿輕易放棄。她還曾說:“我平生最愛家,哪怕只有茅草屋一間,只要是家,我也愛之勝如宮殿。”

    在海外飄零的日子里,她拜訪親友,認(rèn)義子、義女,在臺灣安定下來后即邀請從三妹那里過繼來的女兒欽翎一家與自己同住,分享家庭溫暖。然而,女兒也先她而去了。在孤寂中,她于1999年10月3日離開人世,享年一百零二歲。

    人,無法選擇自己的出生,也無法預(yù)見自己的生命。在童年的印跡里,在人生的際遇里,毛彥文隨時代的浪潮,從舊家庭中走出來,走向?qū)W校,走向臺灣,走向海外;走向愛情,走向婚姻,走向事業(yè)……在滄桑離亂的社會里,在長達(dá)一個世紀(jì)的人生歲月里,走出了自己的傳奇。

    穆旦在近六十歲時曾有詩云:但如今,突然面對著墳?zāi)梗?我冷眼向過去稍稍回顧,/只見它曲折灌溉的悲喜/都消失在一片亙古的荒漠,/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過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也許在時代的浪潮里,在人生的際遇里,毛彥文無意追求傳奇,她追求的不過是女子應(yīng)有的平凡生活,平等,有愛,有家,享受天倫之樂。她的全部努力,不過是為了完成普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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