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欣欣/文
那年9月的一天,我與老友Daksh在新德里機場會合。隨即我們就驅(qū)車前往喜馬偕爾邦(Himachal)的首府西姆拉(Shimla)。我們的計劃是從西姆拉繼續(xù)向東北,直到拉達克(Ladakh)的首府列城(Leh)。
從西姆拉到列城一般是經(jīng)庫魯谷地(KulluValley)直接北上,而我們卻是先東北再西北,逆時針方向,沿著印中邊界走一圈再去列城。我曾詳細記述過喜馬拉雅的夏都西姆拉,萬仞山中的孤城列城,還有天衣云錦般的班公錯,然而那次旅行走過的大多是這星球上人跡罕至之地,無法簡單地以公里計數(shù),更不止是那兩座城和那一片湖。
一
自2003年起,我的印度行程都是由Daksh安排,他的照顧猶如一把傘,為我遮擋了印度自由行中的各種不快,而那些往往是每個自由行的旅人無法避免的。即便有如此的保護,旅行的艱難仍無法避免。因第一次旅行終結(jié)于病痛,我曾發(fā)誓再也不來印度。然而僅僅一年,我就自食其言了。
為了這一次旅行,Daksh租了一輛吉普。司機小個子,黑黑的,其模樣和作派都不令人印象深刻。我?guī)状卧诖未箨懽鲩L途陸路旅行,如果不乘火車,就必須租一輛車并配一個專業(yè)司機。我不清楚為什么外國人不能自駕,是因為當(dāng)?shù)氐姆ㄒ?guī)還是源于種姓制度的習(xí)俗?或許是兼而有之?
一坐上副駕駛的位置,我就看到后座的查理。他出生于西姆拉,并在那里度過童年。在西姆拉出生的英國人很多,美國人卻比較罕見。幾年前,我在丹佛和他見面時,他穿著過時,并沒有美國人常見的開朗和自來熟。交往幾次后,我覺得或許是特別的經(jīng)歷,他成年后回到西方,生活得相當(dāng)邊緣。他目前的職業(yè)似與水力發(fā)電有關(guān),經(jīng)常前往印度或巴基斯坦,但真正的興趣卻是寫一本威廉·穆克拉夫的傳記。
威廉·穆克拉夫(1767-1825)是英國人,20多歲時去法國學(xué)習(xí)獸醫(yī)。他成為英國第一個合格的獸醫(yī)手術(shù)師,后來又離開英國加入東印度公司。30多歲時,他離開了東印度公司,遠行中亞尋找種馬,從此開始了他人生的最傳奇部分。因老穆在西藏的旅行疑點重重,查理為一探其究,不僅結(jié)識了專精印度喜馬拉雅山區(qū)歷史的學(xué)者,還向我打聽西藏檔案館的查詢程序。可惜就他找到的中文文獻來看,所獲非常有限。
我們駛出機場已是深夜,但逃離大德里依然不易。車子夾在車流中,走走停停。司機一再說一上“GT”就好了。
“GT”是印度大干道“GrandTrunkRoad”的簡稱。它最初是一條沿恒河的通商道,那條路在佛教文獻和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中均有提及。后來孔雀王朝的開國者(公元前324-293年)將古老的道路擴建,那時起通商路就與波斯皇家大道連接,成為印度次大陸到中亞的主要道路。
這條至少有2500年歷史的道路大約長2400公里,沿途主要城市有孟加拉的吉大港和首都達卡,印度西南的加爾各答一直向西北,經(jīng)過瓦拉納西、德里、印巴邊界的阿姆利則、印控克什米爾的重鎮(zhèn)斯利那加,直到巴基斯坦。再經(jīng)過拉合爾、伊斯蘭堡,白沙瓦,進入阿富汗,直到喀布爾。沿著大干道還有近百個聯(lián)合國科教文組織的歷史保護地,其中的瓦拉納西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直有人居住的城市,而白沙瓦的貴霜帝國舊城里也仍有居民居住。
大干道沿線的三個主要城市拉合爾、德里和達卡位于三個不同的國家,但它們的存在都歸功于肥沃的印度恒河平原。然而,出阿姆利則、經(jīng)過巴基斯坦、直到阿富汗的那一段,不僅是南亞地緣政治最不友好的地區(qū),在地球上恐怕也是除了中東之外最危險的區(qū)域。據(jù)說自1990年以來,克什米爾沖突造成的死亡人數(shù)有5-10萬,該數(shù)字大約是自 1948年以來以色列-巴勒斯坦沖突死亡人數(shù)的三倍。2003年,我乘飛機飛往斯利那加,因天氣因素,又因燈光管制,還經(jīng)歷了極其嚴(yán)格的安檢,這一切終于將三四小時的飛行折騰成了一天一夜。我本來打算此次旅行沿著大干道直到斯利那加,再從斯利那加向東去列城。豈知該請求一說出口,Daksh就兩眼一瞪:“那里經(jīng)常有襲擊和爆炸,正在軍事管制!”
二
駛上大干道之后,車流未見疏減,車行依然不順,但我還是睡著了,畢竟人在旅途已經(jīng)一晝夜。朦朧中,車子似乎停在一座橋下,公路在此斷裂。司機在問路,透過車窗望去,才知干道又在整修。自孔雀王朝至莫臥兒帝國,這條路不斷地重修,其中15世紀(jì)時的普什圖王謝爾沙蘇瑞(SherShahSuri)雖江山不過五年,但效率奇高,至今印度次大陸仍鮮有人能及。
大概是因為普什圖王對大干道所作的貢獻,直到19世紀(jì)中葉,大干道仍被稱為謝爾沙大道。1830年英國人開始修整大干道,彼時英國人進入次大陸已近兩個世紀(jì)了。當(dāng)時的英國駐印度總督威廉·本廷克勛爵一心想把加爾各答與白沙瓦相連,整修大干道就從加爾各答開始。
2006年,我曾到訪加爾各答。走在加爾各答市中心,維多利亞紀(jì)念碑,圣約翰教堂,皇家保險公司遺址,喬布·查納克墓地,好似走進一幅倫敦的黑白照片。那時我并不知道從加爾各答沿著大干道向北,還會經(jīng)過三座歐洲殖民城市。它們依次為丹麥殖民的塞蘭波爾(Serampore),法國殖民的查德納戈爾(Chandernagore)和荷蘭殖民的欽蘇拉(Chinsurah)。后來英國人從丹麥人手里買下賽蘭波爾,又用蘇門答臘和荷蘭人交換,得到了欽蘇拉。現(xiàn)在查德納戈爾留有一兩座法式建筑,賽蘭波爾還有丹麥人建的基督教堂和一座亞美尼亞教堂。歐洲人早期殖民印度時,西班牙已經(jīng)衰落,海上霸主是荷蘭人,而荷蘭正是當(dāng)年英國走上殖民路的一個主要原因,那個原因竟然是荷蘭人對每磅胡椒提價5先令!英國為了取得霸主地位,不惜與荷蘭打了三次戰(zhàn)爭。1675年,英荷締和,荷蘭無力再與英國爭霸,于是爭奪印度就剩下法英兩國了。法國支持的莫臥兒帝國孟加拉總督曾痛擊英國人,甚至奪取了當(dāng)時英國人殖民的橋頭堡——加爾各答的威廉堡。可是我從未聽過丹麥人殖民印度,據(jù)說丹麥人因在拿破侖戰(zhàn)爭期間中立曾一度主導(dǎo)過印度貿(mào)易呢。
夜色隱去了公路上的機動車和非機動車,無論它們是同行還是逆行。我們的車子不斷地加速,卻少了緊急剎車。想必常在路上閑逛的神牛、猴群也都睡去了。大約凌晨兩點,車子停下。星光明亮,周圍黑竣竣的山巒散發(fā)松香。
如果是白天,所停的路旁一定有一家Dhaba。據(jù)說印度公路旁的快餐店最早就源于大干道,它們往往就是一間棚子,棚子下擺了幾張塑料桌椅。無論多么偏遠地區(qū),Dhaba一律使用黃銅或銅的器皿,但沒有刀叉湯勺之類。除非特別請求,食客一律用手吃飯。南方的Dhaba還會有幾張吊床供來往的司機打打瞌睡。
Dhaba在印地語中是“飯盒”的意思,后來擴展為公路旁快餐店的統(tǒng)稱。這個“飯盒”讓我想起印度辦公室的午餐盒飯。長期以來,上班的印度人仍然吃家里烹制的盒飯,那盒飯并非帶到辦公室再加熱,而是通過午餐盒飯遞送系統(tǒng)從家里直接取來,趁熱遞送到上班族的手中。這個系統(tǒng)源于19世紀(jì)后期的孟買,當(dāng)時很多人從各地移居孟買,而孟買沒有快餐店或食堂。那些移民分屬不同的種族和宗教,口味也大不相同(雖然我對印度飯的味覺是除了咖喱還是咖喱)。為了滿足上班族的需要,1890年,一個名叫馬哈迪奧巴赫什的人召集一些人 開始了午餐遞送服務(wù)。這種服務(wù)叫做“達巴瓦拉”,意思就是送盒飯的人。長期以來參加這種服務(wù)的人都是男性,交通工具是自行車。達巴瓦拉騎車去家庭或午餐制作點取回盒飯、湯和奶茶,先送到集散點,再從那里由不同的遞送人分發(fā)出去。因宗教和種姓的原因,這種遞送服務(wù)不但不能弄錯食物,食具也絕不能混合使用,又因送飯盒的人識字有限,食具上會有不同顏色和形狀的標(biāo)記。如今的盒飯遞送服務(wù)已使用了火車、地鐵等交通工具,從2013年開始,也有女性加入遞送盒飯。雖然現(xiàn)代送餐服務(wù)已經(jīng)普及,但印度可能是世界上最早的送餐服務(wù),寶萊塢還以送餐服務(wù)拍了一部浪漫喜劇,名字就叫《午餐盒飯》。
前方一點燈光,沿著小路向燈光走去。走近了,我才看出燈光下是一間店鋪,店前有一個大院子。以前大干道上跑著牛車和馬車,也許還有戰(zhàn)象的部隊,那時的院子一定堆滿了草料。走進店鋪,歡快的印度歌曲撲面而至,同樣撲面而來的還有不眠不休的蒼蠅。歌聲和蒼蠅都難掩小店沉沉的睡意。
不知從哪里鉆出來一個伙計,他揉著惺松的雙眼,慢慢走到灶前。若是白天,這里一定會有酥脆的 Parathas(烙餅),配上稀糊糊的扁豆泥。印度店里賣的烙餅都是先合面現(xiàn)烙,即便是食品地攤也毫不馬虎絕不偷工減料。除了各種餅,快餐店的灶臺上大多還會擺著一堆Jalebi。Jalebi是印度典型的油炸甜食,在制作上和中國的馓子相像,把面條盤成圓形放在油里炸。但這種印度馓子往往被炸成杏黃色,再刷一層糖漿。
隨著汽車和西方快餐的普及,一些Dhaba開始西化了。但我感覺印度無論怎樣工業(yè)化,大都市之外的民眾仍然堅守傳統(tǒng),小農(nóng)戶仍據(jù)多數(shù),因此保持了食料新鮮和傳統(tǒng)的烹調(diào)方式。一些Dhaba仍然用木炭烹制食品,比如旁遮普風(fēng)味的黑色小扁豆,通常在木炭的余燼上燉12小時左右,直到豆子變成帶有煙熏味的豆糊。這類豆糊是印度人的主要蛋白質(zhì)來源。印度盛產(chǎn)各種提味的辛香調(diào)料,豆糊里又一定伴有如姜黃、丁香等辛香調(diào)料。印度土地雖然肥沃,但供養(yǎng)那么多人口不容易,我的印度朋友說土地都是種糧食的,沒地方種飼料。我想印度教不吃牛肉的傳統(tǒng),恐怕最初也是因為自然條件所限,逐漸被宗教化了,神牛亦如此。對此,馬克吐溫說:“對于他們而言,所有的生命似乎都是神圣的,除了人的生命。”(赤道環(huán)游記)
灶臺前,那個伙計開始剁姜末、月桂,隨即磨碎胡椒,又不知從哪里變出牛奶和茶葉。姜末、月桂、胡椒、丁香和豆蔻在滾水里打著轉(zhuǎn),那伙計若有所思地盯著滾沸的水,浮起和沉下的香料,良久。然后,他又在濾過的茶葉上盯視了一番,似乎是在占卜。奶茶之于印度人猶如咖啡之于意大利人,且更有甚之。我的意大利朋友多納多來美國幾天,清晨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喝一杯卡普奇諾,否則什么都干不了,但多納多絕對是要吃午飯的,而很多印度人靠著早晨一杯奶茶能堅持到晚餐。
歡快的歌曲一再重復(fù),蒼蠅不知疲累地哼唱著,熱奶茶總算是端上來了。一嘗,偏甜。然而就在那一刻,我又回到了熟悉的印度——幾乎所有未經(jīng)改良的印度菜肴或是偏咸,或是偏甜,或是偏辣,或是無法言說。
印度這一片次大陸,比歐洲還大,人口將近世界人口的四分之一。不必說印度教徒人口全世界第一,它的穆斯林人口也是世界第二。它的語言文化社會風(fēng)貌如此多樣,多樣得使我根本無法把握,而這種無法把握感并未隨著多次到訪和閱讀而漸弱。各種印象,努力形成的概念更加碎片化,而我也不知道那些碎片能否拼成一張大致完整的圖像。
三
飲茶之后,再次上路。此時車輛更加稀少了,查理和Daksh在低聲交談:“再往前就要和GT分道了,GT去阿姆利則,我們要去西姆拉。”
西姆拉所處的省是喜馬偕爾,幾乎位于德里的正北,而阿姆利則在德里的西北,其所在省是旁遮普。然而在印巴分治前,并沒有什么喜馬偕爾邦,西姆拉城所屬邦就是旁遮普。印巴分治時,旁遮普的大部分歸了巴基斯坦,小部分歸了印度。歸印度的那部分更名為東旁遮普,后來東旁遮普邦的東北地區(qū)再組喜馬偕爾邦。同類事件還發(fā)生在孟加拉,那片土地從東孟加拉更名為東巴基斯坦,再與巴基斯坦分離獨立,成為現(xiàn)在的孟加拉。印巴分治是現(xiàn)代歷史的大悲劇,更改地名在那樣的人類大悲劇中已是微不足道。
2006年夏天,我曾乘火車到訪阿姆利則。那條火車道猶如大干道的影子,跟隨著久遠的歷史向西北延伸。進入旁遮普時,我看到印度河五條支流沖積而成的土地非常肥沃,真無愧于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面包籃。阿姆利則的意思是“神酒之池”,大概16世紀(jì)下半葉,莫臥兒大帝阿克巴(Ak-bar)將阿姆利則捐贈給錫克教徒,由錫克第四任上師建立圣城,并開始修建錫克教的圣殿(俗稱金殿)。印度的旁遮普一半左右的居民信仰錫克教。該教在發(fā)展中曾遭到過嚴(yán)厲迫害,因此在印度繁多的宗教中,雖然建立時間最短,但卻集宗教和軍事化一體。一旦皈依錫克教,男人改姓辛格(Singh),女人改姓或冠以中名考爾(Kauri)。他們留發(fā)留須,成年后,不得不用布包起長發(fā)以便行動。雖然80%的錫克教徒住在旁遮普,但那些遠走他鄉(xiāng)的也很為世人矚目,他們不僅是1940年代在上海或香港看門的紅頭“阿三”,還在歐美國家成為議員、教授或格萊美獎得主。
黑色的道路一直伸向前方,偶然路燈閃過。司機打開車窗,熱帶潮濕的草木香飄了進來。看到我已經(jīng)醒來,查理說 :“據(jù)說為了深入西藏,穆克拉夫不得不為旁遮普王治療梅毒。這一治療使老穆進藏的計劃又?jǐn)R置了若干年。”他總是念念不忘老穆啊。“他是獸醫(yī),也會給人治病嗎?”查理回道:“他在當(dāng)獸醫(yī)之前就是外科醫(yī)生。”我問:“他不是1812年到過西藏嗎?”“他是沿著恒河支流,穿過 Niti山口,到達西藏的達巴,現(xiàn)在隸屬札達縣,也就擦了個邊兒。 ”“他后來又去了嗎?”“一般認為穆克拉夫1825年在阿富汗去世,但他同一時代的法國人古伯察卻聲稱老穆1826年進入西藏,并在拉薩生活了12年。”
古伯察 (Huc,Evariste-Regis1813-1860)是最早進入西康地區(qū)的法國傳教士。老古于1845年經(jīng)玉樹的曲麻萊和治多進入拉薩,次年被押解回成都。在《韃靼西藏旅行記》中,古伯察兩次提到穆克拉夫。老古說老穆離開西藏前往拉達克,途中被殺。在他的遺物里發(fā)現(xiàn)了繪制的地圖和照片,從而引起西藏當(dāng)局的警覺。Daksh插話說:“我聽說的故事比古柏察所述更為離奇。據(jù)說在拉薩期間,老穆一直靠涂黑皮膚掩藏真身。在回印度途中,他與一藏女行好事,不期露出那話兒。其皮膚過白竟然驚嚇了那個女人,她的尖叫暴露了老穆之真身。”
車窗外,東方既白。車子遂轉(zhuǎn)向東方,山道彎彎。晨光為黑色的山涂上一層金色,鳥兒已經(jīng)起身了。稍微打開的車窗,吹進晨風(fēng),也吹進了鳥鳴。
車子正行駛在喜馬拉雅南麓,望著蒼茫遠山,我在想穆克拉夫真的有過另一次西藏之行嗎?無論是否有過,近百年之后,瑞典人赫定研讀了老穆旅行的記錄后,決定啟程前往中亞、新疆和西藏,開始其三次探險旅行。
(作者現(xiàn)居美國科羅拉多州。主要作品《恒河:從今世流向來生》、《此一去萬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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