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晗/文
每個人都渴望有一個舒適的家,或者屬于自己的私人空間,然而時光倒流五百年,落地這樣的想法簡直難以想象。從家的設計可以窺見出社會文化的發(fā)展與變遷,在不同語境下,“舒適”與“隱私”的概念也有所改觀,其背后也可以推敲出個人層面的情感細節(jié)。建筑學家維托爾德•雷布琴斯基 (Witold Rybczynski) 的作品《家的設計史》,從宏觀到微觀梳理了從中世紀到現(xiàn)當代近五百年以來的家居生活史,通過反觀歷史審視當代家居生活的弊端。
家居生活的進化不是一朝一夕的。17世紀民眾大而化之地將舒適和隱私相對等,對親密關系的渴望促成居家生活的向往;18世紀講究休閑安逸,方便挪移的小型家具應運而生;19世紀燈光暖氣通風齊上陣,科技推動革新,時尚錦上添花;20世紀觸手可及的便利和高效,離理想家居生活又邁進了一步……
構筑人類舒適的居所始終是室內設計的初衷,以柯布西耶為代表的現(xiàn)代主義建筑師顛覆傳統(tǒng),將視覺維度作為判定舒適與否的依據(jù),固然有失偏頗。在一個后現(xiàn)代的家庭中,一切從簡,高速運轉的機器就是這個家的主旋律,雖然科技感十足,但卻少了過去溫馨簇擁的家庭氛圍,失去了很多富于人情味的內涵。
原始之家:行走坐臥絕非易事
在所有的歷史中,有關人類生活的歷史最有趣,這種歷史有著能讓時光倒流,讓故去之人復活的魅力。自從有了“家”的概念,人類便想方設法竭盡全力打造一個寬敞自由、隨心所欲的多功能居住機器。從中世紀家具取之于自然,到維多利亞時期的博物樂園,再到當代人運用自然元素構建簡約、低碳之家的構想,對于家的理念也在淘汰與翻新中不斷地進化。
中世紀時期,大多數(shù)人缺乏私人生活,所謂的床,是以布袋裝著稻草鋪成的,臥室可謂名副其實的窩棚,以木箱搭成的托板床也經(jīng)歷了數(shù)百年長盛不衰。直到都鐸王朝時期,四柱床才在貴族家庭中出現(xiàn),不過多人共享一張床的現(xiàn)象仍然屢見不鮮。直到維多利亞時代,男女有別和隱私焦慮才促使私密臥室得以流行,一切秘而不宣的個人行為都在此展開。家具陳設趨于繁復的同時,房間區(qū)域劃分也呈現(xiàn)出專門化:會客室、起居室、接待室、每個家庭成員都有各自的臥室。
原始的家里不僅難以躺平,就算坐著也沒有專門的地方。在椅子發(fā)明之前,人們都習慣了席地而坐。古希臘的克利斯莫椅已然是人體工程學座椅的雛形,中世紀的椅子是象征著權威和身體規(guī)訓的符號,之所以椅背拉高、椅座平直,是因為坐在那里的王孫貴族就是讓人仰慕的,所以也只能正襟危坐。當椅背的設計稍微傾斜,扶手也有曲度改觀,無論斜靠還是背靠都不再有拘謹?shù)母杏X,大家坐在一起聊天玩牌,促進了休閑意識的覺醒。女士鐘愛的躺椅、扶手椅、安樂椅散發(fā)著慵懶氣息,風行一時。從大眾選擇不同材質的座椅上也可以看出季節(jié)的變化:夏日度假隨行帶帆布椅,冬天爐邊閱讀,安樂椅是最佳之選。為了滿足人們的需求,體量小、方便移動的書桌、床頭柜、游戲桌、寫作臺、咖啡茶幾也應運而生,也是女士首選的款式。
作為家的門面,客廳的裝潢布置彰顯著屋主人的品味,貴族有專門的會客廳,還出現(xiàn)了一些諸如吸煙室、沙龍、閱讀角等客廳的衍生室,以滿足個人娛樂休閑的需求。在裝飾風格上,追求異域情調滲透到了社會的每個階層,頹廢堂皇的羅馬式、沉思憂郁的哥特式,亦或維多利亞時代的艷俗習氣,看到航海風可以聯(lián)想到菲茨杰拉德筆下的新港。這些繁復的裝飾在20世紀極簡主義之風襲來時才得以矯正,王爾德一場以“屋舍之美”的主題演講就主張告別機器制造的浮華,回歸到極簡之美。
廚廁浴室:被忽視的文明死角
在中世紀,宗教凈化成為崇尚藝術美、對生活頗為考究的貴族階層洗浴的一種重要儀式,然而當時住宅普遍沒有浴室,這也是最令當代人匪夷所思的。公共浴室則被視為社交場所,人數(shù)眾多且無男女分隔,他們除了清潔身體,還在一起暢談、飲酒,不亦樂乎。到了16世紀,浴室已經(jīng)淪陷為妓院的代名詞。判斷一個城市文明與否,只要看坐落于其中的圖書館、菜市場、公共廁所。家作為城市的微縮景觀,浴室與廁所即成為驗證其文明程度的參照。喬治王朝時期,浴室終于在家中占有了一席之地,但還并非一個獨立的房間,而僅僅是臥室的一隅,可見整個社會對個人的沐浴與清潔還不夠重視。直到19世紀中后期,浴室風格因羅馬接管技術的引入而裝修成“羅馬式”的,隨后熱水器的入駐、獨立淋浴間的開辟以及藝術化的裝飾才逐漸從美國傳到歐洲,維多利亞時代龐貝式的華麗炫目也進化為20世紀90年代將功能與美學相融合斯巴達式的簡約風。
尷尬的是,家中不只有浴室這樣一個無處安放的必備空間。中世紀,做飯的火堆居于整個房間的核心位置,隨著社會等級制度的劃分,貴族階層越發(fā)看重生活的質量,渾身煙火氣的仆人、廚師就被清退到了地下室或是家之外的其他地方。正如羅伯特·布里格斯在《鄉(xiāng)間宅第之要素》中所說的,“房子里最重要的地點就在廚房和毗鄰的食品室,其他房間的配置都得以此考量。”步入20世紀,廚房才在家中逐漸得以回歸。食物的味道才是家的味道,開放式的廚房更是打破與餐廳、洗碗之間的壁壘,創(chuàng)造出烹飪與就餐的社交場。也正是在此時,抽油煙機應運而生,與沖水馬桶在去漬排污上肩負起了同樣的責任。
《家的設計史》
[美] 維托爾德•雷布琴斯基 /著
譚天 /譯
啟真館 | 浙江大學出版社
2022年10月
從木材泥炭火到煙霧嗆人的壁爐煙囪,從壁爐暖氣再到全年恒溫調節(jié)裝,從蠟燭、煤氣燈到燈光照明, 從排煙通風到空氣凈化器,從尿壺到抽水馬桶……一個家的建構與演化經(jīng)歷了從簡陋到齊全,再從繁雜臃腫到返璞歸真的“加減法”,保溫隔熱、降低噪音、防水防潮等綠色材料的運用提高了家的舒適性的同時,更有智能化的裝備,擺脫工業(yè)化的固定模式,實現(xiàn)對房屋未來可變性的預見。如今,集成住宅的悄然興起已經(jīng)為未來的房屋增添了若干功能:太陽能發(fā)電與控溫,水資源的循環(huán)再利用等等,現(xiàn)代化的環(huán)保節(jié)能使綠色居住得以實現(xiàn),在資源極具壓縮的今天顯得尤為珍貴。
家庭女權化:經(jīng)營一個家不亞于管理一間公司
歷史學家赫伊津哈在談到中世紀時說的,只有極少數(shù)特權階層才能享有健康、財富和高品位的生活,今天的我們很難想見那個時代的人享用一件毛皮大衣、一盆旺旺的爐、一張舒軟的床與一杯葡萄酒是多么不易。當時大多人家的居住狀況極其惡劣,沒有像樣的家具,擺放全無章法,排水系統(tǒng)等衛(wèi)生設施糟糕透頂,房間不存在隔間,也無特定的功能劃分,白天起居室晚上變臥室,將一物多用發(fā)揮到了極致,如家具(mobiliers) 一詞所呈現(xiàn)的,因地制宜拼接拆卸,儲物的衣箱也可當作椅子,甚至拼成床,用餐時寫字臺變飯桌,儼然當代宜家初具規(guī)模。屋子里人來人往,烹飪、進餐、娛樂、睡覺都在一室,毫無隱私可言,直到20世紀,這種情況才有所改善。
著名的蓬巴杜夫人在富麗堂皇的凡爾賽宮輔佐路易十五數(shù)十載,成為宮廷服飾和室內裝潢的風向標,她上位即一改路易十四時期的嚴肅呆板,將女性獨特審美滲透到宮廷設計中,從洛可可的精致細膩散發(fā)出的脂粉氣就能略知一二。她在乎享受與體驗度,引進燈飾、輕便家具等時尚新品,座椅也更為人性化。宮廷貴族的品味逐漸滲透到了布爾喬亞階級,引得他們爭相模仿上流社會,形成了一種令人耳目一新的社會風尚。家庭女權化加速了家居革命,她們不再雇傭仆人,對家務親力親為,廚房在家里的地位大幅提升也能反映出婦女在家庭中的重要性。在她們掌權的地盤,制定一套家庭生活法則,有權將嗜煙如命的丈夫趕到專屬的“吸煙室”。
社會精英布爾喬亞的家賞心悅目又舒坦貼心,單純樸實不喜揮霍的氣質決定了冷靜溫和的行事風格。他們的家兼具居住和工作使命,商業(yè)活動和居家生活并行不悖,但他們已經(jīng)開始有意識地動用屏風、窗簾、床幕將生活與工作區(qū)域做出區(qū)分。當家的公共屬性逐漸消解,取而代之的是注重親密隱私,傳喚鈴以及食物升降機的發(fā)明初衷就是為了保持主仆之間的距離。在這個層面上,布爾喬亞時代女性的付出功不可沒。家庭主婦心思縝密,深諳空間的合理利用,創(chuàng)意頻出:在廚房沒有碗櫥的情況下將器皿上墻,在清洗槽底下擺洗衣粉,玻璃推拉門分隔開廚房與其他工作區(qū)。機械和電動化省時省力提高家務效率,化解了家庭矛盾,幸福指數(shù)爆棚。到了科技改變生活的時代,自動化電器大行其道,AI時代機器仆人的入住指日可待。
忙于社交的男性像是家里的過客,在他們看來,家是一個可以完全放松,將俗世拋之腦后的所在。而對于女性而言,家不過是換了個工作場所,絕大多數(shù)家庭主婦包攬了以廚房為中心的家務瑣事。她們入住時青睞內置式家具,不占地方,無需搬動,而且也容易清理。不可否認的是,打理一個家無異于經(jīng)營一家公司,即使家庭成員共同分擔家務,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家的終極意義:屋主人精神世界的故鄉(xiāng)
金屋、銀屋,不如自己的草屋。家的意義不再僅僅是遮風擋雨、防御外來者入侵的庇護所,而是彰顯屋主人個性及其精神世界的故鄉(xiāng)。希特勒將其鄉(xiāng)間的別墅稱為“鷹巢”,丘吉爾自嘲他的宅子是“豬圈”。女性在很長一段時間不敢奢求,因此伍爾夫才期待她只要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簡·奧斯汀的小說《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女主人公芬妮·普萊斯很幸運,她擁有屬于自己的“舒適窩”。
如她所寫,無論在外界遭受多少不愉快,她只需來到這個房間,進行若干探索,或思考一些問題,就能立即尋得慰藉。她栽種的植物,她收藏的書,她的寫字桌,以及她那些別出心裁之作,都擺在伸手可及之處。當身體不適,不能外出工作之際,只能獨坐沉思之時,她總能發(fā)現(xiàn)屋內一物一件莫不藏有一段有趣的回憶。簡·奧斯汀一生未婚,其私人生活也僅僅是在寫信、縫紉以及家務上打轉。我們從字里行間可以大致管窺到英國中產階級鐘情的鄉(xiāng)間生活,在她的最后一本小說《愛瑪》里,她闡釋出了別具匠心的“英式舒適”:“這是一幅甜美的景象——看在眼里、念在心中都令人感覺甜美。英國式的蔥綠、英國式的文化、英國式的舒適,這一切都呈現(xiàn)在明媚的陽光下,將抑郁一掃而空。”
家居生活的舒適隨性與整潔與否關系不大,只和主人是否潔癖有關,清爽有序的書桌不如亂得里三層外三層來得寬慰。家居風格是從屋主人的精神世界中脫殼而出,多種多樣的設計為現(xiàn)實中的理想家居賦能。《重慶森林》警察663的家是典型的香港小公寓,破舊但并不缺乏美感,復古神秘契合了猜忌的主題;侯麥電影里室內取景尤其考究,那里頗有居家雜志的休閑范兒,巴黎老派公寓特有的落地窗和室內挑高,純白的法式硬裝配以石膏線條,簡約實用的后現(xiàn)代風格家具擺上藝術畫和鮮花提升質感,少女感滿滿。看過《生活大爆炸》的,也一定對美式合租房記憶猶新,亂而有序充滿著濃郁的生活氣息,這還多虧了理科男的強迫癥和收納癖才得以實現(xiàn)。對比美式的肆意隨性,英式莊園的精致古雅在《唐頓莊園》里隨處可見,雕飾家具的柔和曲線、紅木地板、銅制床架和華麗服飾遙相呼應,壁紙、掛畫、鏡子盡顯高貴的身份和家族的顯赫背景,喚起都市人思古情懷的復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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