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來源:圖蟲創(chuàng)意)
葉克飛/文
不科學的“雞血療法”早已成為歷史,但“打雞血”這個詞卻越來越有生命力,人們深陷于教育內卷和雞娃大戰(zhàn),將所有家庭資源傾注于孩子身上,孩子背負著沉重的負擔,學校功課之外還有各種興趣班。
這種現象并非當下中國社會獨有,一向熱衷競爭的美國社會也是如此,雖然表現形式和追求方向有所差異。在美國人的生活中,電視機里的籃球和橄欖球比賽充滿競爭,連商場里的“大胃王”比賽也異常激烈,競爭總是無處不在。
但相比這些娛樂性質的競爭,勞動力市場才是美國人必須面對的難關。美國學者希拉里·弗里德曼在《一激到底》中指出:“它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你是否去了一所‘正確’的學校,進而擁有‘正確’的人脈。”在美國社會,大學教育尤為重要,可以決定一個人在未來社會階層的歸屬。社會學家蘭德爾·柯林斯也總結道:“一個以文憑為形式去生產抽象文化貨幣的競爭體系的興起,是造成20世紀美國社會階級分層的主要力量。”
這是美國版的“贏在起跑線上”。調查研究顯示,美國的優(yōu)秀雇主在錄用員工時,不僅僅會看學歷,也看重曲棍球、壁球和賽艇等課外活動。如果父母希望孩子日后能成為投資銀行或律師事務所的一員,就得在這方面下功夫。
這種養(yǎng)育機制的本質是社會再生產,孩子們的專業(yè)化競爭性課外活動,最終形成某種意義上的制度化,并作用于跨代際的社會結構。畢竟,大多數中產階層家庭的孩子并沒有大農場或家族企業(yè)可以繼承,唯一能夠保住階層地位的方式就是教育。
《一激到底:在競爭環(huán)境中撫養(yǎng)孩子》
[美]希拉里·弗里德曼 /著
董應之 /譯
萬有引力 | 廣東人民出版社
2023年4月
“贏”成為美國孩子生活的“主旋律”
相比中國家長,美國的中產家長在雞娃道路上的投入更加多元化,這是因為美國大學的錄取標準更多元化。除了在校成績和標準化考試之外,學生的課外活動也是重要考察內容。這些課外活動往往有著高度競爭性,而在這些活動中,“贏”已經成為孩子們的“主旋律”。
倒退一百年,美國社會并非如此。20世紀初,參加類似競賽的往往是底層的孩子們;上層社會的孩子則在家里彈彈鋼琴下下棋,并不熱衷于參加比賽證明自己——或者說無需通過這些來證明自己。二戰(zhàn)后,中產階層的孩子成為競爭性活動的主體,并在上世紀80年代后變得白熱化。這一轉變主要是因為人口結構的變化,生育率的降低意味著家庭精力和資源更為集中,可以實現精細化育兒。
從出生起,美國孩子的“數值排名體系”就如影隨形,成為劃分“優(yōu)劣”的等級制度。孩子出生時會有阿普加評分,即醫(yī)生用來評估新生兒健康情況的打分系統(tǒng),評分從0到10。在幼兒階段,會有與身材相關的百分位數。當孩子進入學校系統(tǒng)后,這個可識別數字就成了標準化考試的分數。在課外活動中,同樣有無情的排名和量化。
白熱化的競爭不僅讓父母疲于奔命,也扭曲了孩子們的內心。一些孩子變的只在乎能否贏,對輸家充滿蔑視,也無法承受失敗。各種競賽的獎勵固然是孩子們的動力,但這種外在動力會消磨掉內在動力,一旦失去外力驅動,孩子就會放棄。希拉里·弗里德曼寫道:“我們先用外在動力來激勵孩子,而短短幾年之后,在大學申請中又要求他們擁有內在動力。這使得美國式童年既令人費解又充滿爭議。”
當家長忙于比較高低時,孩子們更樂意欣賞同齡人的才華。以球類等團隊活動為例,如果隊內有個人數據(如得分和助攻等)特別出彩的球員,其他家長往往會向教練抱怨,認為這種球員“搶奪”了隊友的數據,但對于孩子來說,如果這種隊員能夠幫助球隊獲勝,大家都會很開心。研究發(fā)現,如果沒有成年人干預和監(jiān)督,孩子們很少會在玩耍時彼此競爭,孩子更在意的是如何能玩得開心與持久。
不一樣的中產階級家庭女孩
相比男孩,女孩在這種競爭環(huán)境中受到的影響更大。希拉里·弗里德曼寫道:“基于父母為其選擇的課外活動,中產階級上層的女孩對進入男性主導的文化領域,似乎比中產階級下層的女孩有著更具策略性的準備。”
中產階級的中下層和工人階層家庭更注重實干技能,希望孩子走傳統(tǒng)道路。具體到女孩,往往被固化為“母性”和“顧家”,而中產階級的上層家庭則更注重孩子的自信、進取和開拓精神。
這種意識與性別平等的推動相契合,呈現出與傳統(tǒng)不一樣的模式:上個世紀,上流社會家庭在女孩教育中最關注的是藝術,但如今體育運動超過了藝術。研究顯示,82%的美國女性商業(yè)高管在中學時參加過有組織的體育運動,80%的《財富》500強公司女性高管在童年時自認為是爭強好勝的假小子。奧本海默基金會的研究還發(fā)現,雖然女性中只有16%認為自己擅長運動,但如果看年收入超過7.5萬美元的女性的回答,這個數字會上升到大概50%。
希拉里·弗里德曼發(fā)現,傳統(tǒng)家庭讓女孩學習舞蹈,是希望孩子能培養(yǎng)出優(yōu)雅的體態(tài)和氣質,強調女性化的一面。但學習足球的中產家庭女孩顯然是“進取女孩”,足球比賽不僅僅強調對抗,而且極大弱化了女性氣質——首飾、發(fā)型和著裝這三個女性最重要的“扮靚場域”,在足球場上都被明顯“壓制”。
如果想走中間路線,國際象棋則是一個很流行的選擇。它強調攻擊性,但卻是智力競賽,無需身體對抗,也更包容女性氣質。所以,下國際象棋的女孩可以成為“粉紅戰(zhàn)士”,既能在棋盤上積極進取,同時也不耽誤打扮得漂漂亮亮。
弗里德曼發(fā)現,“優(yōu)雅女孩、進取女孩、粉紅戰(zhàn)士的性別腳本通常因階級而異……中產階級中地位較高的父母會培養(yǎng)更具進取心的女性氣質;舞蹈媽媽的社會地位通常低于國際象棋家長和足球家長,她們提倡一種不太具有競爭性、優(yōu)先考慮外表的女性氣質。中產階級中層、下層以及工人階級家庭更加強調女性氣質。”后者對“女性氣質”的強調,是因為這類家庭的女孩未來常常從事秘書等工作。
法國爸媽的“不焦慮”
美國雞娃如此嚴重,法國乃至西歐地區(qū)則呈現另一種風格。美國作家、記者帕梅拉·德魯克曼在《法國媽媽育兒經》中談到,相比同年齡的美國孩子,法國孩子輕松得多。按照德魯克曼的說法,法國孩子雖然在6歲前不識字,但并未輸在起跑線上,反而擁有很強的語言表達能力和創(chuàng)造力,還有藝術天分,同時也更有耐心和自控力。
《法國媽媽育兒經》
[美]帕梅拉•德魯克曼 /著
李媛媛 /譯
中信出版社
2012年10月
德魯克曼曾經因自己的孩子在餐廳里“大鬧天宮”而煩惱,但她發(fā)現其他法國家庭并沒有像她這樣飽受“熊孩子”的煎熬,而是可以安然享受假期,那些一兩歲的法國孩子會安心坐在嬰兒座椅上,享受自己的食物,不會尖叫和抱怨,也不會讓餐桌一片狼藉。
這種乖巧并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孩子們仍然快樂、喜歡聊天、充滿好奇心。而且更具開放心態(tài),比如對多樣化食物的接受程度,法國孩子就明顯強于美國孩子。
于是,德魯克曼發(fā)現,法國父母在潛移默化地營造一個截然不同的家庭氛圍:“父母非常關注他們的孩子。他們了解戀童癖、過敏和窒息的危險等知識,并采取合理的預防措施,但又不會在孩子的身心健康問題上陷入恐慌。他們平和的態(tài)度,使他們在掌握為孩子設限和給予自由兩者間的平衡方面做得更好。”
德魯克曼在《法國媽媽育兒經》里也提到了美式雞娃:因為美國貧富差距的擴大,家長們培養(yǎng)孩子成為精英的心理需求更為迫切,也因此將孩子在知識層面的學習大大提前,但對生活習慣等問題則不得不漠視。這種競爭式教育導致的問題是孩子在生活層面缺少自控力和自理能力,心理也更為脆弱。
相比之下,法國社會各階層輕松得多。德魯克曼曾坦言自己對“法國父母”的觀察并不全面,在對巴黎的多年走訪和觀察中,(所接觸的)大部分人都是大學畢業(yè),從事專業(yè)性的工作,并擁有高于法國平均水平的收入。不過當她游走于法國其他地區(qū)時,發(fā)現那里的工薪階層父母也和巴黎中產有著同樣的育兒理念。
除了不輕易打擾孩子的節(jié)奏、不強迫孩子、不介意孩子遭受挫折之外,法國父母還有一樣法寶,那就是“距離感”。在法國人看來,再好的父母也不應該時時服務于子女。與孩子適當的保持距離,會讓自己和孩子都能喘口氣,“在40周蛻變成母親,不應該成為剝奪你做女人的權利和理由。”
當然,法國乃至西歐地區(qū)的教育方式,確實不是美國人可以照搬的,因為前者擁有更堅強的后盾——法國人比美國人的假期更多,法國提供美國沒有的帶薪產假、保姆、日托補助、免費教育和有娃家庭的退稅與補貼等,這讓法國女性更有底氣。
許多美國人也注意到了競爭式教育的問題,美國學者艾莉森·高普尼克就在《園丁與木匠》中剖析了孩子的自主意識和自主學習能力。
《園丁與木匠》
[美]艾莉森•高普尼克 /著
劉家杰 趙昱鯤 /譯
浙江人民出版社
2019年7月
所謂“園丁父母”,是指著重培養(yǎng)孩子能力、不在意一時得失的父母,“木匠父母”則是必須馬上見到效果的父母,更在意孩子拿過什么獎、樂器考了多少級、考試什么名次。相比之下,后者是典型的“教養(yǎng)”模式。
英文中的parenting(教養(yǎng))一詞,直到1958年才在美國出現,也是中產階級興起后對傳統(tǒng)育兒模式的顛覆。在工業(yè)化生產時代,這一教育模式有助于批量生產社會所需要的勞動力,有著正面作用,但弊端也顯而易見。
高普尼克寫道:“教養(yǎng)確實是一項糟糕的發(fā)明。它不僅沒有改善孩子和家長的生活,還在某些方面讓生活變得更糟了。對中產階級家長來說,‘讓孩子變成有用的人’的努力給他們帶來了無窮的焦慮、自責和挫敗感;對孩子來講,父母無盡的期望給他們的天空投下了朵朵壓抑的烏云。”
對于中產階級家庭的孩子來說,教養(yǎng)模式已導致他們過上了被過度安排的生活,包括學校的正式課程、課外活動以及家庭作業(yè),甚至連社交生活和探索也被嚴格的控制和安排著,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塑造他們。富裕家庭的孩子生活在學校的教育和被控制的世界里,而貧窮家庭的孩子則生活在一個混亂而被忽視的世界里。階層固化是一個全球化現實,曾經依靠自身努力換取舒適生活的中產階層,發(fā)現孩子面對的競爭環(huán)境更為慘烈。家長必須付出大量金錢和精力撫育孩子,他們?yōu)榇嗽孤曒d道,卻又爭先恐后。
因此,希拉里·弗里德曼在《一激到底》中寫道:“只要勝利仍然是美國文化中的重要一環(huán),為贏而戰(zhàn)將持續(xù)成為許多美國人童年的焦點。”但更大的問題也許是:父母比孩子更想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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