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白文娛/文 木刃/文 ?里斯本丸是什么？

2014年，韓寒在東極島拍攝自己的處女作《后會無期》時，制片人方勵從漁民口中聽到了一個關于“里斯本丸”的故事：二戰(zhàn)期間，一艘滿載了1816名英國戰(zhàn)俘的日本貨船，在東極島附近中了魚雷。面對日軍的掃射與大海的吞噬，25小時的生死存亡后，384名英俘被中國漁民救起，828名英俘則跟著沉船深海長眠。

東極島附近竟然發(fā)生過這樣震撼人心的故事，卻鮮被世人所知。方勵決定找到這艘船，打撈關于它的故事。

這一撈，就是十年。

2024年，《里斯本丸沉沒》上映，豆瓣開分9.2分，當下漲至9.3分，成為本年度評分最高的國產(chǎn)電影。帶著“什么是里斯本丸”這個疑惑入場的觀眾，隨著影片的節(jié)奏，逐步了解了這段沉沒的過往。明明是紀錄片，卻在影片的尾聲處戳出了不少觀眾的啜泣聲。

作為《蘋果》《盲井》《百鳥朝鳳》等片的制片人，方勵懂得怎么樣去講好一個故事，而不是一味用文獻資料枯燥鋪陳。這不是一部傳統(tǒng)意義上的紀錄片，而是有意通過視角的轉(zhuǎn)換，用認真、專業(yè)的態(tài)度，在真實客觀的歷史綴入了創(chuàng)作者投射的情感與價值表達。

方勵在一則訪談中說，《里斯本丸沉沒》講述的不是歷史，而是人——去掉政治立場，去掉道德評判，去呈現(xiàn)人的遭遇、人的命運，去討論在大的戰(zhàn)爭中，每個渺小的個體如何一邊被裹挾，一邊緊緊抓住親情、抓住愛情，抓住松開手真的就會生死兩別的戰(zhàn)友。

人的故事比戰(zhàn)爭本身更值得講述。這正是《里斯本丸沉沒》真正的動人所在。

它的故事：紀錄片的核心不是歷史，而是人

“本故事完全基于事實”。

影片開頭的這行字，奠定了《里斯本丸沉沒》紀錄片的真實底色，也造就了拍攝難度。

在電影人身份之前，方勵先是一名海洋技術專家。于是在他的構(gòu)思里，想拍出里斯本丸的故事，首先得找到它——盡管70多年來，沒人知曉它的蹤跡。

這是一項考驗技術、耐心，以及金錢的龐大項目。2016年，方勵帶領工業(yè)團隊用先進的聲吶探測技術，在沉船海域開始逐步定位里斯本丸的位置。終于，幾千噸鋼鐵在海底出現(xiàn)了反饋信號。通過聲吶生成的三維影像，里斯本丸真的被找到了。這一幕，也成了影片開篇的故事。

這時問題來了，方勵為什么要這么做？

電影如實呈現(xiàn)了一些畫面：方勵在街頭大量群訪，詢問路人是否知道里斯本丸。那一刻，路人說出了與觀眾一樣的答案“不知道”。其中兩個小女孩用稚嫩天真的聲音說：“你為什么要關注一艘船？”

這種處理體現(xiàn)了影片的創(chuàng)作思路——打亂時間線，用懸疑揭秘的方式降低門檻，帶著毫無相關知識儲備的觀眾輕松入局，讓觀眾時刻保持同頻。

對觀眾觀感的看重，讓敘事結(jié)構(gòu)成了全片最大的關鍵。里斯本丸為什么沉沒，當年船上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這些本可以用歷史材料串起、如上課般直接講述的背景，被交還于事件的當事人以及后輩親自解答。通過大量詳實的史料與實地走訪，英國、加拿大、美國、日本……方勵找到了沉船事件里不同立場不同境遇的人，讓這些拜訪與交談，成了本片的故事主要篇幅。

首先要找到的是受害者。

2018年，方勵遠赴英國，見到了98歲的丹尼斯·莫利，里斯本丸戰(zhàn)俘幸存者之一。即便是老兵的女兒，都不知曉自己的父親經(jīng)歷了怎樣的夢魘。

看著年歲近百的老兵，方勵心中傳遞出了一道緊急信號：如果錯過了這些老人的影像，歷史就真的消失了，他必須不計一切代價地追趕時間。

方勵在英國各大報紙上打廣告，找尋與里斯本丸相關的人。三份報紙，平均一版的費用約為2萬英鎊（約18.6萬人民幣），如此昂貴的廣告，方勵甚至打了兩個月。驚喜的是，這種宣傳真的找到了另一個生活在加拿大的老兵威廉·班尼菲爾德，以及380多位幸存者的后輩。這些，都成了這部紀錄片重要的講述者。

于是，碎片得到了拼湊。1941年的那場戰(zhàn)爭，以一種更為貼近的方式得到了展現(xiàn)：日本突襲香港，與駐港的英國盟軍交戰(zhàn)，1816名英國軍人就此成為戰(zhàn)俘被關押進了里斯本丸，被送往日本。1942年10月2日，一發(fā)來自美國的魚雷擊中里斯本丸，悲劇上演。

劇情發(fā)展到這里，影片的視角很自然地對準了下一個群體：加害者。

畫面切換到了東京，方勵面對日本軍事史學會長，探討里斯本丸中彈后，日軍為什么不緊急救援，而是用木板與帆布封鎖船艙，堵住了戰(zhàn)俘們的求生之路。方勵甚至通過私家偵探，找到了當時下令封鎖船艙的船長，經(jīng)田茂的后人。

與路人一樣，加害者的后裔們也并不知曉自己上輩人這一段隱秘的過往。得知那段殘酷史實后，日本后輩嘗試做出了尷尬且理性的回應——電影不加評判，也并不帶刻意導向地呈現(xiàn)而出。

美國也難辭其咎，盡管發(fā)射魚雷時，是日軍有錯在先：里斯本丸沒有按照國際法慣例，懸掛旗幟或是標志，美國并不知情這艘貨船其實運送著英國戰(zhàn)俘，從而做出了誤判。

方勵成功找到了當年發(fā)射魚雷的美軍人士的女兒。女兒客觀地認為，站在父親的角度他只是順利完成了一項戰(zhàn)爭任務，但這份客觀沒能消解這位老兵余生的悔恨。這恰恰是電影真正想要探討的深層。

最后，鏡頭對準了拯救者。

當里斯本丸沉沒，日軍開始屠殺有幸逃出、漂浮在海面的英國戰(zhàn)俘時，東極島附近的漁民們發(fā)現(xiàn)了那些落水的身影。200多名中國漁民自發(fā)的營救，不僅救起了384名戰(zhàn)俘，也迫使日軍停止了屠殺——罪惡有了目擊者，國際輿論的壓力掐滅了槍火。

“那些中國漁民所救的人，遠遠比他們以為的要多得多。”

三個視角，用真實的人物串起了這個被遺忘的故事。觀眾跟著戰(zhàn)俘的后人一同出發(fā)，先是迷茫好奇，隨即被故事戳痛。一位老人看著方勵展示的沉船位置，喃喃自語道，自己的父親可能仍葬在那里。于是到了電影尾聲，2019年，后人們來到東極島，來到沉船海域，向逝去的父輩們告別。

自此，整部紀錄片成了一場三幕劇，有了完整流暢的起承轉(zhuǎn)合。

這并不是傳統(tǒng)紀錄片的表現(xiàn)方式，《里斯本丸沉沒》完成了一種“對得起歷史，也對得起觀眾”的可貴嘗試——只有觀眾沉浸共情了，這個故事才有傳下去的生命力。而讓歷史被看見，才是方勵的創(chuàng)作初心。

它的傾向：比反戰(zhàn)更貼近的，是人對生命的共情

作為影視作品，紀錄片終究會存在一些來自作者的創(chuàng)作性，與真實性產(chǎn)生一定程度的對撞。方勵在《里斯本丸沉沒》中很重要的工作之一就是去掉情節(jié)的戲劇化，因此全片并沒有特別豐富的鏡頭語言設計，只在一些沒辦法如實呈現(xiàn)的場景使用了動畫效果，從而完成整個沉船事件的全貌。

但整部紀錄片的體驗感卻并沒有因為這份對真實的強調(diào)而削弱，因為主創(chuàng)在這場罹難中選擇了一個更好的切角，在宏大歷史下進行了微觀書寫，讓鏡頭追蹤每一個具體的人，而不是帶著政治與道德立場犀利叩問。讓每個觀眾都能突破地域、時間、境遇，身臨其境地感知極端困境下的人性掙扎與靈魂閃光。

人的故事，人的情感，讓《里斯本丸沉沒》在客觀中有了一份更細膩、能觸達到更多人心底的力量。最突出的情感是痛苦。這幾乎是所有關于戰(zhàn)爭的影片中最龐大的底色。畢竟，一旦踏上戰(zhàn)場，就面臨著與家人、愛人生死兩隔的命運。

等不到父親回家的女兒，靠著“爸爸就在下一趟火車”的謊言活著，一次次前往火車站等候，直到年過八旬依然抱著兒時父親送的洋娃娃。

一名士兵寫信告訴家人，自己在香港愛上了一位中國姑娘，“她是如此美好，我一定要在圣誕節(jié)前娶她”。后來，香港在圣誕期間陷落，士兵沒能帶著新娘回來。

有士兵知道自己可能有去無回，給年僅五歲的弟弟寫信，希望他能好好照顧母親。直到弟弟長大，才知道這是哥哥的遺書……

親人后代的回憶，讓這份痛苦如此具象。更令人緘默的，是那句“活下來的人并沒有真正活著，在很久之后我才意識到這一點”。

即便是成功回鄉(xiāng)的幸存者，大多也患上了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癥，余生都活在夢魘中：吃飯時下意識躲到桌子底下，在睡夢中呢喃著“hai”（日語“是”），聽到別人說“餓死了”便勃然大怒……這些文藝作品很難刻畫出的細節(jié)，真實到觸目驚心。

這份痛苦也無差別地席卷到了彼時在場的所有人。

按下魚雷發(fā)射按鈕的美國鱸魚號機械師，在規(guī)則上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但當?shù)弥菞l船上是英國戰(zhàn)俘后，他寢食難安，多年后與一位幸存的英國士兵重逢，幾近癱軟著抱著對方哭泣，不斷說著對不起。

里斯本丸的船長，日本人經(jīng)田茂曾在軍事法庭上自辯，虐殺戰(zhàn)俘不道德，但他不得不服從軍方的命令，個體被集體所精神控制，是戰(zhàn)爭中每個人的無可奈何。服刑幾年后，經(jīng)田茂回到家中，拒絕出門，一天抽五十多根煙，很多時候叼著煙就睡著了，最后因肺癌去世。

他們都困在了那一天。

剝離政治標簽，回歸到人的身份。面對不同立場的痛苦，方勵并沒有刻意在電影中進行評判，而是如實地展現(xiàn)個體在大齒輪里卡住的困境。

面對歷史，或許會有人疑惑：中國漁民在整個事件中是什么立場，他們?yōu)槭裁匆扔耍侩娪袄镉袀€細節(jié)給出了解答。當年東極島救人的漁民中，僅有一名94歲的林阿根在世。林阿根13歲時，父親出海再也沒能回來。他15歲那年看到了落水的英國人，立刻奮不顧身地前去救人。而其他更多的漁民只是覺得，“做了應該做的事而已”。

看到這里，隱藏在客觀克制之下的創(chuàng)作者傾向已然呼之欲出：記錄這個故事，不僅是反戰(zhàn)的意義，更是生命本身的意義。到底什么是歷史，是所有人，每一個渺小的人，共同組成了歷史。讓這段歷史重現(xiàn)，是無關民族、無關國界，人類共通的意義。

為了拍攝這部電影，這10年來，方勵他變賣三套房產(chǎn)，欠債3000萬，一邊租房一邊全球?qū)ふ宜夭模蔀榱艘幻s時間的人。他的搶救是及時的，電影出鏡講述的三位九旬老人，在《里斯本丸沉沒》上映時均已離世。

盡管天人兩隔，但那些故事留了下來，一同留下的是一種人類層面的愛與堅守。鏡頭中，那名近百的老人表示自己并不執(zhí)著于那些黑暗的時刻，“我不活在過去，我活在未來”。

這句話，或許就是電影最大的一處點睛。

圖片來源：《里斯本丸沉沒》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