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真/文
《奧德賽》故事講到第六卷,在海里九死一生的奧德修斯終于上了岸,他赤身躺在落葉堆里,沉入夢鄉(xiāng)。風景宜人的河邊,瑙西卡婭公主和仕女們浣衣、沐浴、野餐,隨后玩起拋球游戲。女神雅典娜故意讓奧德修斯被她們的尖叫聲驚醒。他急忙從樹叢折下幾根綠葉繁茂的樹枝,遮擋裸露的身體,“他渾身被海水染污,令少女們驚恐不迭,/個個顫抖著,順各處河岸四散逃竄。/惟有阿爾基諾奧斯的女兒留下,雅典娜/把勇氣灌進她的心靈,從四肢驅(qū)除恐懼”(王煥生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丹尼爾·門德爾松《與父親的奧德賽》開頭,父親問,他能否來旁聽作者即將給大一新生開設(shè)的《奧德賽》研讀課,參與討論這部古老的史詩。父親是位退休的研究型科學家,已經(jīng)八十一歲,而他那些臨時的同學才十七八歲,年紀不及他的四分之一。二〇一一年一月的一個星期五,父親如約來到了教室,坐在一群青春年少的大學生之中,就像那天在斯克里埃島,飽經(jīng)磨難和滄桑的奧德修斯突然闖進了那唯美安寧的一幕。當然,學生們只會好奇地打量父親,不至倉皇逃跑。
《與父親的奧德賽》記錄了那年一月下旬至五月上旬,父親每星期一次來兒子課堂上研讀《奧德賽》的歷程,還有課程結(jié)束后,父子倆的最后一趟旅行:為期十天的地中海游輪航線“《奧德賽》巡禮”。旅行途中,作者發(fā)現(xiàn)父親展現(xiàn)出了他從未了解的一面:開朗,親和,善于傾聽,深受同船的旅客喜愛。“《奧德賽》巡禮”的終點是希臘海域西部的伊薩基島,據(jù)傳即為奧德修斯的家鄉(xiāng)伊塔卡(Ithaca)。在這部傳說為盲詩人荷馬創(chuàng)作的史詩中,主人公奧德修斯率船隊自特洛亞凱旋,卻因刺瞎波塞冬之子獨眼巨人而得罪海神,最終歷經(jīng)艱險才得以獨自還鄉(xiāng)。陰差陽錯,游輪上的父子倆卻沒能到達行程的目的地。不過,作者確信,奧德修斯漫長旅途其真義并不在于抵達,而在于磨礪,“我們沒能抵達伊塔卡,或許正是這趟富有教育意義的游輪之旅中,最‘奧德賽’的一面”。
“請為我敘說一個人的故事,繆斯啊,那狡獪者/在摧毀特洛亞神圣的城堡后又到處漂泊……”——引子之后,特勒馬科斯離家打聽父親的音訊,《奧德賽》就此開篇。門德爾松的父親雖然沒有失蹤,父子的交集卻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少。在兒子的認識里,父親聰明、嚴謹、要強,欣賞有秩序和規(guī)律的事物,微積分于他,是看透世界的必要訓練,而作者偏偏從小對理科興趣寡然,招致了父親的失望乃至輕視。缺乏這方面情感的滿足,作者不得不“在人生中一次又一次尋找父親的替代品”。直到他大學選擇了古典學專業(yè)。大學老師珍妮的口頭禪是“你不能在沒通讀所有一手文獻的情況下動筆寫作”,這句鄭重的叮囑承諾了求學問道的高門檻,卻非但沒有嚇退門德爾松,反令他大感振奮:“我覺得自己若能投身這樣一份受訓之路遍布荊棘的事業(yè),父親或許會認可的。”父親一向?qū)碗s扎實的學問心懷憧憬,喜歡吹噓自己曾經(jīng)的拉丁語水準,說一度能讀原版奧維德(雖然他將詩人名字錯誤地念作“哦維德”),可惜在有機會讀難度更大的維吉爾之前就放棄了。《奧德賽》中,雅典娜說:“只有少數(shù)兒子長成如他們的父親,多數(shù)不如他們,極少數(shù)比父輩高強。”兒子雖然對微積分一竅不通,卻掌握了語法繁復的古典語言,可以通過古希臘語閱讀原汁原味的荷馬史詩,進而成為古典學教授,這樣的成就足以讓父親自豪。
我們自然不能指望那些大一新生直接閱讀原版的《奧德賽》,門德爾松在課上選用的也的確是英譯本——《與父親的奧德賽》中的希臘語和拉丁語引文,則由他自譯為英語。運用詞源學方法解讀文本中的核心詞匯是他課程的重頭戲。“Journey一詞的動人之處在于,許久以前,該詞誕生之際,僅僅一日的行動,亦可視作一項壯舉,一分足夠艱巨的偉業(yè),應(yīng)當?shù)玫矫簀ourney。”而“英語中那個同時概括了voyage、journey與travel三個詞各自帶給我們的不同感受的單詞——在距離之外亦囊括了時間,時間之外還顧及了情感層面那種艱巨與危險——源自希臘語而非拉丁語。那個詞是odyssey。”
奧德修斯,字面意義即“與痛苦相系之人”,“旅行的是他,遭罪的也是他”。至于作為一段良緣基礎(chǔ)的like-mindedness(情投意合),則譯自ho-mophrosynê,其業(yè)已成為古希臘文學研究中的經(jīng)典用詞。
情投意合源于共同的記憶,生成人與人之間牽絆的,“是多年相處積攢下來的各種秘密、笑話、回憶,只有當事人才知道的點點滴滴”,零星瑣事“構(gòu)筑了最極致的親密關(guān)系”。門德爾松作為古典學學者,當打開《伊利亞特》與《奧德賽》的時候,他回應(yīng)著悠遠的學術(shù)世系;作為一個兒子,他在寫作這本回憶錄的過程中將自己與父親共同經(jīng)歷的往事重溫了一遍,真正嘗試去了解父親的人生。回憶讓人變得溫柔,回憶也讓人成長,不管是父親還是作者本人,都在回望中學到了一些道理。特勒馬科斯的故事是描繪人格塑造的“成長小說”的鼻祖,而作者在做的正是特勒馬科斯做過的事。“Ho-mophrosynê”一個人的身體和容貌會為時間所改變,但沒人能帶走你經(jīng)歷的事,“你的記憶”。不論什么時候,我們都可以據(jù)此相認。就像《奧德賽》中,詩人細說奧德修斯腿上傷疤的歷史,讓老奶媽歐律克勒婭憑借這道傷疤認出他——“這一刻鍍上了某種特殊的光澤。”
課上的討論環(huán)節(jié),學生踴躍發(fā)言,父親也熱烈地參與到討論中。大家從一開始的不習慣,到逐漸接受了父親的在場,甚至享受與父親視角獨特的觀點靈感碰撞。父親也樂于融入年輕人之中——在《奧德賽》面前,他們的年齡差距著實可以忽略不計。對于奧德修斯,父親頗為不屑,認為他并不是個好領(lǐng)袖,正是因為他的魯莽才害得手下人接二連三喪命;認為他只會耍小聰明,真實才干要打問號;認為他算不上對妻子忠誠,在仙女卡呂普索島上的七年早已屢次出軌;認為他涉險過關(guān)往往仰賴天神襄助(父親可能沒有想過,沒了這些神力干預(yù),荷馬史詩本身的敘事將難以成立)。奧德修斯的英雄地位本來就屬異類,他主要以智計多端聞名,盡管他施展計謀是為了英雄的目的。不過,獨眼巨人一節(jié)中奧德修斯的表現(xiàn)卻連父親也大加贊賞。那是奧德修斯歷險故事的高光,也是父親的最愛,“英雄的個性、長處與弱點在此一覽無余”。奧德修斯和同伴受困波呂斐摩斯的山洞,情急之下他心生一計,說自己名叫“無人”(希臘語為Outis,且發(fā)音與Odysseus相近,也就是說,他并沒有完全撒謊),于是當同伴趕來救援時,巨人回答“無人在傷害我”,奧德修斯遂利用這一巧妙的雙關(guān)語逃出生天。
“父母對我們而言復雜難解,我們對父母來說卻永遠一目了然。”至少這里的前半句是沒有什么問題的。翁貝托·埃科《如何帶著三文魚旅行》(陳英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22年)中有一篇《如何開始,如何收尾》,說他大學時熱衷看戲,但囊中羞澀。他想出了一個好辦法:在開演前十分鐘趕到劇院,塞一點錢給一位職業(yè)觀眾的頭兒,混進去。學校宿舍晚上十二點要關(guān)門,他必須在那之前回去,所以“在四年里我看了很多各個時代的著名劇作,都是有頭無尾,錯過了最后的十分鐘”。后來他認識了一個曾在劇院負責檢票的朋友,他的情況正相反,因為總有很多人遲到,他通常在第二幕結(jié)束時才能入場。埃科說,他可以想象晚年同這位朋友坐在鄉(xiāng)間農(nóng)舍的院子里聊天,一個講開頭,一個講結(jié)尾,拼湊出完整的故事。門德爾松與父親的關(guān)系也是如此。他大致了解父親人生的后半段,但對于故事發(fā)展的前因,他記事之前父親的生活,卻終究只能從別人口中獲得信息。父親病危,他凝視著那張熟悉的臉,回憶起父親講過的話,悵然自失:
“我想著這一切,又看看父親,這也許是他人生的最后一晚,然后我想,這個男人是誰?我意識到,現(xiàn)在,我永遠沒法真正知曉答案了。”
二〇一二年父親去世后,他走訪了父親的兄弟和老友,隨著心頭的一些困惑慢慢解開,青年時代的父親多少有了輪廓。
父親從小天資過人,成績優(yōu)異,但每當站在個人前途的分岔口時,他往往不去選擇看似更光明的那條路。他向往掌握古典語言,卻沒有精研至更高水平;他明明可以考上名校,卻去念了另一所相對普通的學校;他拿到了公司的津貼讀博,學位論文卻半途而廢。關(guān)于這些抉擇,父親都有自己的理由,搬出諸多不可抗因素,而多年來,作者也一直將父親的解釋當成真相,或是因為敬畏,或是因為懶惰,沒有深究敘事背后其他的可能。采訪完霍華德大伯和尼諾叔叔后,作者才明白,父親遠不像他自己說的那樣勇敢,在人生抉擇的關(guān)頭,他其實是退縮了,寧愿不去嘗試,“他一直以來害怕的——正是概率”,面臨失敗的風險,放棄總歸是更容易的道路。
約翰生博士在《詩人傳》(LivesofthePoets)里說,史詩作者為頭等天才人物,因為他們要結(jié)合創(chuàng)作其他文體所需的一切才能。確實,荷馬的情節(jié)簡單卻偉大,荷馬的風格輕盈而崇高,荷馬的人物既遙遠,又清晰。父親在“《奧德賽》巡禮”途中經(jīng)常感慨,比起遺跡,“史詩感覺更真實!”門德爾松書里還有句話:“我們都需要通過敘事來理解這個世界。”人無完人,每個人都有故事要講,只不過“有些故事要過久一點才說得出口”。奧德修斯的故事經(jīng)常張口就來,最精彩的一段是他對著雅典娜假扮的牧羊人,煞有介事編造起自己的身世,他的急智令智慧女神也贊嘆不已。故事之中嵌故事的“環(huán)套結(jié)構(gòu)”在《奧德賽》中隨處可見,《與父親的奧德賽》也運用了這一寫法。父親向小輩講述自己人生時的虛構(gòu)做法,既是自我保護,也是講故事的本能使然——他與奧德修斯之間,并沒有表面看起來那樣不同。不管在什么年紀,父親都是個生命力旺盛的人——《伊利亞特》稱頌早逝的誘惑(阿喀琉斯:“我選擇短暫的生命和長久的聲譽”),《奧德賽》恰恰贊美生存的欲望,父親會在人生步入最后階段時發(fā)愿研讀這部史詩,其深意正凝結(jié)在卡瓦菲斯的那幾句詩里,縱然旅行的目的地常存心中,我們也切莫匆促趕路,不妨享受歲月悠長:
那時當你上得了島你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經(jīng)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著伊塔卡來讓你財源滾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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