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梅/文
由爾冬升執(zhí)導的民族情感大片《海的盡頭是草原》,在與《哥,你好》《獨行月球》等喜劇電影爭分中秋檔電影票房的大戰(zhàn)中,拿下了口碑,賺足了眼淚,贏得了社會效益。
該片取材于“三千孤兒入內(nèi)蒙”的真實事件,是一個關(guān)于孩子,關(guān)于額吉,關(guān)于草原的故事:從1959年到1963年,內(nèi)蒙古先后接收了約3000名來自上海及周邊地區(qū)的孤兒,是安置“上海孤兒”最多的省份。這段悲壯凄婉的往事,催生了很多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從上世紀90年代起,為此所創(chuàng)作的電視劇、電影、舞臺劇、話劇、以及圖書、繪畫……數(shù)不勝數(shù)。
一
導演爾冬升毫無懸念地用字幕為我打開了《海的盡頭是草原》這部電影,和寧才導演的《額吉》,彭軍導演的《海林都》等幾部同題材影視,用了同款打開方式。當看到銀幕上出現(xiàn)運送上海孤兒的火車在原野穿行,車里的孩子哭的哭鬧的鬧時,我揣測接下來會有一個發(fā)燒的孩子,會有保育員忙碌的身影……果然!“三千孤兒入內(nèi)蒙”能成為母題,被反復創(chuàng)作出文藝作品,是因為這個故事已被人們接受并認可,大愛值得反復歌頌,但如何追尋新角度,是創(chuàng)作者應(yīng)該思考的問題。同題材創(chuàng)作不能老壇灌新酒,不能大同小異,要另辟蹊徑,要有新元素讓人眼前一亮。
好在爾冬升沒讓我失望。影片用了讓我如坐針氈的近半個小時后終于透過宏大的背景,把鏡頭對準平凡的個體,將國家民族認同的敘事任務(wù)內(nèi)化成家庭倫理,家國情懷被落在草原母親那句輕描淡寫的口頭禪——“huerhei”。這句口頭禪,雖然在演員變口時被弱化了一些含義,但我卻因此而認領(lǐng)了主創(chuàng)團隊對這片土地的敬畏與善意。
huerhei是蒙古語,最接近的漢語翻譯是“可憐的”,但卻不是“可憐的”,它的真實意思與“可憐的”差了10個“悲憫”的距離。而且,在不同的語境中,huerhei有著不同的意義。蒙古人看到剛出生的孩子說huerhei,是“憐愛的”“可愛的”意思,是對新生命的祝福;看到有人離去,也會說huerhei,是惋惜和遺憾的意思,是對離去的這個人一輩子的總結(jié)和肯定。
影片中,馬蘇扮演的薩仁娜多次說到huerhei。第一次用時,薩仁娜還是一位年輕的額吉,看到這么小就離開父母、行單影只的杜思珩,蘊藏在她身體的母性因子瞬間泛濫,“huerhei”脫口而出。這是一個母親發(fā)自內(nèi)心對弱小生命的擔憂,那時的杜思珩像一株被連根拔起的小草,命運帶給她的恐慌讓她不得不過早地穿上盔甲,與全世界為敵。
huerhei在影片中最后一次出現(xiàn)時,薩仁娜已是百歲老人,當她聽到杜思珩生母去世的消息時再次感嘆,她說:“huer-h(huán)ei,我們并未見過,但我們共同撫養(yǎng)了一個女兒。她把這么美好的孩子交給我,讓我做她的母親……”此時的薩仁娜是和善的、坦蕩的。杜思珩也年近花甲,她正以為了救她而被流沙奪走生命的哥哥那木罕之名,幸福地生活在草原上。
從huerhei第一次出現(xiàn)到最后一次出現(xiàn),薩仁娜完成了從“個體額吉”到“草原母親”的形象塑造,杜思珩也完成了與世界、與他人、與自己的和解。
老年薩仁娜的那句huerhei,讓眾人瞬間淚眼朦朧,這句看似普通的臺詞,包含了草原上的酸甜苦辣,是承受,是接納,也是悲歡離合,它讓我想到了遼闊的草原,想到綿延不絕的愛……
二
huerhei在影片《海的盡頭是草原》中的作用,很像電影《額吉》中琪琪格瑪口中那句minihu,minihu翻譯成漢語是:“我的孩子”,是草原上的女人對孩子的統(tǒng)稱。《額吉》的主角是那個叫雨聲的上海孤兒,是額吉琪琪格瑪口中的minihu。
這部影片最讓我記憶猶新的是多次出現(xiàn)的一個鏡頭:夢境中,男孩錫林夫(雨聲)站在蘋果樹下仰頭祈禱,樹上掛滿果實,系著藍色的飄帶。蘋果和蘋果樹對錫林夫具有特殊的意義:他還叫雨生的時候,生母騙他說去買蘋果,然后再也沒有回來,他由此得了夢游的怪病,經(jīng)常夢到母親、夢到蘋果。當錫林夫回到上海,見到親生父母,一家三口圍著一筐蘋果,默默地吃,誰也沒有說話,母親在低聲抽泣,他們在咀嚼蘋果的同時,也在咀嚼自己的命運。
錫林夫走出夢魘成長為真正的牧民,是額吉的言傳身教。額吉給被押解的老喇嘛送去一杯水的善舉,在錫林夫的心里種下善良。當隊長想重新分配錫林夫和妹妹錫林高娃的領(lǐng)養(yǎng)家庭,琪琪格瑪卸掉牛車,掄起扁擔阻攔。隊長說:這是國家的孩子。她把孩子護在身后,大聲說:現(xiàn)在他們是我的孩子。此舉在錫林夫心里種下的是擔當。
丈夫離世后,琪琪格瑪獨自扛起生活的重擔,沒有絲毫抱怨,錫林夫看在眼里,在心里種下堅韌。面對錫林高娃的親生母親,琪琪格瑪藏起自己的愛,將鮮奶灑向天空為養(yǎng)女祈福,這又在錫林夫心里種下了豁達。
當錫林夫上學時因為琪琪格瑪與喇嘛劃不清界限而遭到不公平時,琪琪格瑪又說錫林夫是國家的孩子,不應(yīng)該被她牽連。此時,錫林呼終于由衷地說“我是你的孩子”,完成了對這片土地和這個額吉的情感認同。
小男孩兒、蘋果樹以及廣袤的天地這個特定情感場景,與現(xiàn)實中額吉的愛相呼應(yīng),觀眾與之共情,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與額吉合聲:minihu——
在草原上,牛奶是女人擠的,羊圈是女人打掃的,孩子是女人帶大的。但你卻很難記住她們具體的名字,因為她們被統(tǒng)稱為——額吉。她們勤勞、善良,隱忍,她們崇尚生命,認為每個生靈都有活的權(quán)利,額吉的懷抱不僅僅屬于自己的孩子,也屬于別人的孩子,此外還可以接納一只羔羊、一峰駱駝,一朵花,一棵草甚至是一匹狼。
有專家說《海的盡頭是草原》故事中有哲學味道,男主角陳寶國的扮演者杜思涵尋親的過程,是從生命的終點走向生命的原點;而他尋找的人物是孿生妹妹杜思珩,也可以理解為他在尋找他自己。
“哲學味道”這個觀點我是接受的。《海的盡頭是草原》和《額吉》《海林都》一樣,都選擇用古老的民歌把故事推向哲學高度。
《額吉》選擇的《勸奶歌》,只有簡單的三個音節(jié),沒有一句語義明確的歌詞,但從額吉的口中唱出來,母駝聽懂了,萬物聽懂了,它像魔咒一樣超度了孤兒們破碎的心。《海林都》選擇的《搖籃曲》,但保育院被狼群圍困時,老額吉飽含著母性情懷的旋律和音色,讓狼群轉(zhuǎn)身離開。《海的盡頭是草原》選擇的是《天上的風》,是一首充滿哲思古老民歌,歌中唱道:
天上的風啊飄忽不定
生命的軀體不會永恒
長生的水呀有誰品嘗
讓我們珍惜此刻的時光
寥寥數(shù)句,就把一輩子都想不通的“惜緣,隨緣,珍愛生命”唱明白了。
有人說,《海的盡頭是草原》以“成長”主題為核心,建立起了一套較復雜的共同體敘事。其實,所有的電影都關(guān)乎人物成長。如果這部影片講述的就是一個生在上海、活在草原的女孩,追隨額吉成為額吉的故事。那《額吉》講述的就是一個生在上海,活在草原的男孩,在額吉言傳身教的感召下,成為男子漢的故事。
三
相對于《海的盡頭是草原》和《額吉》,電影《海林都》找到一條相對新鮮又相對簡單的敘事形式,就是大量運用老歌。觀眾耳熟能詳?shù)摹栋桨鄷贰侗本┑慕鹕缴稀贰恫菰仙鸩宦涞奶枴返雀枨惴匠T我登場,很快就將觀眾帶入故事。
影片從兩個方面展開敘事。一方面是從童婭和南方這兩個上海孤兒被接納、被撫養(yǎng),一方面是對草原由天然拒斥到半拒斥半接受,再到最后全部接受的認同過程。兩條線隨著敘事的需要交替出現(xiàn),提出并解答了愛誰、誰在愛、為什么愛、以及怎樣愛等一系列問題。
片中的童婭(即薩仁)是個漂亮伶俐的小姑娘,父母被打成右派后,收養(yǎng)人怕受牽連,將童婭送進了孤兒院。“我是壞人的孩子”——這樣的恐懼讓她失聲,來到草原后一直不說話。新婚的阿柔娜領(lǐng)養(yǎng)了她,視如己出,讓她漸漸打開心結(jié),當阿柔娜因為烏蘭牧騎的工作要離開她時,童婭突然不顧一切地大聲喊出來“媽媽”。清脆的童聲延宕在綠綠的草原上,震驚了所有人的心,像一個持續(xù)的主音將“愛之歌”唱響。
片中的南方(即巴根那)是個倔犟的孩子,他因為“我有媽媽”而拒絕被收養(yǎng),后因一句智慧的“那你就收養(yǎng)奶奶吧”而與多蘭奶奶結(jié)緣,在莫爾根老師的細心教導下慢慢成長。幾年后,莫爾根慘遭批斗命在旦夕,南方不顧一切為恩師求醫(yī)……這就是草原孕育出來的“國家的孩子”,慈愛和正義早已在身體里生根發(fā)芽。
影片的最后,阿柔娜懷孕了,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在伴隨兩個上海孩子的歲月中,自己成長為母親。
《額吉》《海林都》《海的盡頭是草原》三部電影,都沒有曲折離奇的情節(jié),沒有激烈的沖突,沒有大是大非的矛盾。在藝術(shù)效果上,三部片子都在追求一種詩化的風格和含蓄的意境,大量的運用空鏡頭、搖鏡頭,將草原的萬種風情展露無遺,行走的白云,遼闊的草場,以及用悲涼滄桑的馬頭琴做背景音樂……
導演們都想把美景與含蓄的意境結(jié)合在一起,形成一條文化反思的藝術(shù)渠道,希望觀眾在音畫的聯(lián)想中,感悟草原上的人們的生存智慧,感悟人與人、人與自然的相處哲學。
于是,三部片子同樣選擇了馬以及學習馬術(shù)的設(shè)計。在《額吉》中,兒子在賽馬上摔下來,父親再次把他扶上馬背,說:若不這樣摔下來幾次,很難成為真正的男子漢。《海林都》的片尾,當?shù)弥⑷崮葢言校兄髋c馬共舞,表達自己的喜悅。《海的盡頭是草原》,則用一匹馬的靈性來推進故事發(fā)展。同時,三部片子都選擇了婚喪嫁娶中的頌贊,選擇了嘎拉哈這個道具……
所不同的呢?是調(diào)性。
《額吉》像長子,草原是它的家,它輕車熟路;《海林都》像孩子,草原在給它生長的力量;《海的盡頭是草原》則像游子,見過了外面的世界,對草原即親近又陌生。就故事而言,《額吉》說的是海上孤兒與草原母親;《海林都》說的是上海孤兒與烏蘭牧騎;《海的盡頭是草原》說的是上海哥哥來草原尋親。
但無論如何,“三千孤兒入內(nèi)蒙”的故事,依然還停留在內(nèi)蒙古,對草原來說,這是一個傳遞大愛的故事,但對于上海來說,則是一段疼痛的傷疤,我們反復訴說這段故事,會讓故事的另一方——上海怎么想?
《額吉》的導演寧才曾這樣說:他采訪過上海孤兒,也采訪過草原母親,他不認為這是件什么值得宣揚的事。如果一個人養(yǎng)孤兒是善良,兩三個人都養(yǎng)是巧合的善良。但是一個民族把3000個孤兒從很遠的地方接到身邊來,在自己也并不是寬裕的情況下養(yǎng)活他們,就是一個民族內(nèi)心深處對生命的在意。
就像其中一位草原母親說的:孩子們需要一個媽媽,我又很想收養(yǎng)他們,我很想成為他們的媽媽,然后就這樣了。我覺的這種自然而然是值得我們歌頌的,這種“對生命的在意”是值得我們歌頌的。
所以我在想,關(guān)于“三千孤兒入內(nèi)蒙”這段歷史,我們已經(jīng)拍了這么多歌頌“人間大愛”的故事,是不是應(yīng)該再拍一部與與上海、與全世界都有關(guān)的電影,歌頌一下那種——不動聲色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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