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人彭二/文 人一生總有一些關(guān)鍵的時刻。
就像20歲的沈從文失去了一位溺水致死的摯友,他開始思考活著的意義。離開湘西,獨(dú)自一人來到陌生的北平,他在旅店的登記簿上寫下:“沈從文,年二十歲,學(xué)生,湖南鳳凰縣人。”他從此和往日的生活一刀兩斷,開始漫長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
又如成為佛陀之前的悉達(dá)多。作家黑塞在小說《悉達(dá)多》里這么描述悉達(dá)多生命的關(guān)鍵時刻:“醒來后,他覺得自己被一種深深的悲哀所籠罩了,他看到自己以往的生活是無聊的,既無價值又無意義,沒有給他留下任何生氣勃勃的東西,也沒有任何珍貴或者值得保留的東西,他是孤單的,心里很空虛,好似河灘上一艘遭難擱淺的破船。”悉達(dá)多猛醒過來,決定從俗世生活中跳出來,繼續(xù)探索,尋找那個不斷前行的自我。
而有些人的關(guān)鍵時刻,來的有點(diǎn)晚。托爾斯泰的小說《伊凡·伊里奇之死》中的主人公伊凡·伊里奇,在度過了富裕又空虛的一生后,將要死了。他心里想:“也許自己未能像應(yīng)該的那樣活過。”
蘇軾一生,我最感興趣是他的黃州時期,因?yàn)槲矣X得這就是蘇軾生命的關(guān)鍵時刻。在此之前,他作為一個享受過榮華富貴、盛名遍及天下的高官、文學(xué)奇才,因言獲罪,被關(guān)押在烏臺,度過了黑暗的一百三十天,度日如年,命懸一線。
終于,蘇軾被釋放了,保住性命,但被貶黃州。44歲的蘇軾,他的人生從此該怎么走?這是橫亙在蘇軾面前的問題。
兩本傳記,究竟哪一本更接近真實(shí)的蘇東坡呢?
快樂的農(nóng)夫
一個人經(jīng)歷如此挫折和厄運(yùn),在死亡的刀尖上走過,他會不會一蹶不振?他還會相信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嗎?他的理想和信念會不會改變?他的文學(xué)創(chuàng)作道路會不會停止?他的生命還能不能再次綻放青春和活力,甚至比以往綻放得更加熱烈和深刻?
會的,我們都知道,蘇軾一生中,最精彩的時刻到了:我們將記住他和黃州有關(guān)的、許許多多的故事。在黃州,蘇軾有了一塊耕地,他成了一個快樂的農(nóng)夫。他還有了一個新名字,就是后來那個最耳熟能詳?shù)拿郑禾K東坡。
而他的驚人才華也在黃州得以體現(xiàn)。從《念奴嬌 赤壁懷古》到前后《赤壁賦》,從《定風(fēng)波 莫聽穿林打葉聲》到《記承天寺夜游》,都是他在黃州期間所做,影響深遠(yuǎn),成為不朽名作。他還讓我們記住了一處文學(xué)地標(biāo):赤壁。我們從此在想起赤壁時,總想起蘇軾。
那么,蘇軾如何做到了這一切?
在眾多講述蘇軾生平的書籍中,林語堂的《蘇東坡傳》和李一冰的《蘇東坡新傳》寫的最引人入勝,也最打動人心。我想從這兩本書里找到答案。
在林語堂的《蘇東坡傳》里,我總能看到蘇軾的樂觀,仿佛他總是微笑著站在我們面前,對一切困難和挫折從不低頭。即使身陷烏臺詩案,林語堂也認(rèn)為,蘇軾是樂觀的。“我有一種想法,我覺得蘇東坡會以為因?qū)懺姸徊丁⑹軐彏橛腥ぃ欢ㄒ栽诜ㄍド现v解文學(xué)上的典故為樂事。”在《蘇東坡傳》的180頁,林語堂這么寫道。
林語堂也寫了蘇軾被抓以后曾想自殺,以及在獄中蘇軾給弟弟寫絕命詩的凄慘心境。但林語堂顯然更熱愛蘇軾的樂觀。他濃墨重彩地寫道,蘇軾如何在監(jiān)獄里安然入睡;在被釋放后那天,“在舊年除夕,蘇東坡被釋出獄……出了東城街北面的監(jiān)獄大門,他停了一會兒,用鼻子嗅了嗅空氣,感覺到微風(fēng)吹到臉上的快樂……”
一到黃州,蘇軾更快樂了。林語堂在《蘇東坡傳》200頁寫道:“蘇東坡現(xiàn)在過的是神仙的生活。黃州也許是狹隘骯臟的小鎮(zhèn),但是無限的閑暇、美好的風(fēng)景、詩人敏感的想象、對月夜的傾心、對美酒的迷戀——這些合而為一,便強(qiáng)而有力地使詩人的日子美滿舒服了。莊稼已然種下,無金錢財務(wù)的煩心,他開始享受每一天給他的快樂。”
林語堂的文筆無疑是優(yōu)美的,他對蘇軾的愛也發(fā)自赤誠,所以幾十年來能打動無數(shù)讀者。但這樣的描述還是太片面,也有些失真,忽略了人物尤其是天才人物在關(guān)鍵時刻展現(xiàn)出來的復(fù)雜性和矛盾。
林語堂寫蘇軾傳記,最早是以英文出版,書名叫《ThyGayGenius》。如果準(zhǔn)確翻譯,取名《一位愉快的天才——蘇東坡的生活和時代》比《蘇東坡傳》更加貼切。從書名可以看出,林語堂自始至終想貫徹給讀者的,是他認(rèn)為蘇軾是一個無藥可救的樂天派。快樂,對于我們了解蘇軾非常重要。
然而,痛苦對我們理解蘇軾也十分重要。在快樂的另一面,蘇軾也有著巨大的虛無、無常和絕望。尤其是黃州時期,包括身陷烏臺詩案,蘇軾經(jīng)歷了人生最黑暗的時刻。而這一點(diǎn),被李一冰準(zhǔn)確地捕捉到了,并放置在作品《蘇東坡新傳》里。
蘇軾不曾忘懷囚禁自己的御史臺監(jiān)獄。在李一冰的《蘇東坡新傳》第322頁寫道:“這囚房,非常狹窄而且陰暗,據(jù)他(指蘇軾——筆者)自己記述(《曉至巴河口迎子由》),住在里面,一舉手,一投足就會碰上陰濕粗硬的墻壁,仰起頭來,屋頂上開的一個天窗,還不到一片席子大,整個囚房,就像一口百尺深井,這個名滿天下的詩人,就蜷縮在這個不見天日的井底,生死莫卜,‘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等待別人宰割。”
李一冰帶著讀者一起,回到了蘇軾痛苦的現(xiàn)場。
蘇軾如驚弓之鳥,而他并沒有垮掉,仍然在險惡的環(huán)境下追求自尊和自由。
在《蘇東坡新傳》334頁,李一冰寫道:“勘問已畢,軾在獄中,日對四壁枯坐,偶得望見鐵窗外雜植的榆樹、槐樹和竹、柏,默默苦吟,以遣時日,詠榆曰:‘誰言霜雪苦,生意殊未足。坐待春風(fēng)至,飛英覆空屋。’詠竹曰:‘蕭然風(fēng)雪意,可折不可辱。風(fēng)霽竹已回,猗猗散青玉。’詩中對于身受的冤酷,毫無怨怒之意,認(rèn)為只要立身堅強(qiáng)正直,任何摧殘打擊都會過去,他是那么堅韌不拔地坐待春風(fēng)之至。唯有高槐樹上哀鳴的寒鴉,不免給他帶來驚心的凄楚,詠槐詩曰:‘棲鴉寒不去,哀叫飽啄雪。破巢帶空枝,疏影掛殘月。豈無兩翅羽,伴我此愁絕。’”
等到從大獄里釋放出來,蘇軾感到興奮,但這種體會很短暫。那種生死邊緣的恐懼還在抓緊他,并伴隨他度過人生更長的時間。
哭泣的蘇軾
在被貶到黃州的最初那段日子,蘇軾白天睡覺,“到了晚上,才一個人悄悄跑到寺外去散散步,有時也買杯淡而無味的村釀來潤潤喉嚨。他竭力不使自己喝醉,只怕醉后亂說話。看似平靜的生活,心里隱藏著恐怖的創(chuàng)傷,還在那里隱隱作痛。”
蘇軾寫過很多人生無常的詩詞,而經(jīng)歷過烏臺詩案,他的詩詞變得更加虛無和沉痛。這些都被林語堂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卻被李一冰記錄在《蘇東坡新傳》里。
自我來黃州,已過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今年又苦雨,兩月秋蕭瑟。臥聞海棠花,泥污燕脂雪。
暗中偷負(fù)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頭已白。
這是元豐五年蘇軾在黃州所作,詩里都是生命在時間壓迫下的沉痛低吟。而蘇軾在黃州寫的另一首《寒食雨》更讓人絕望:
春江欲入戶,雨勢來不已。小屋如漁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燒濕葦。那知是寒食,但見烏銜紙。
君門深九重,墳?zāi)乖谌f里。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
這不是一個我們理想中始終微笑的蘇軾,而是一個哭泣的蘇軾,哪一個才是真的蘇軾呢?
相比林語堂,我更愿意相信李一冰。在他的筆下,蘇軾不再那么橫空出世,毫無掛礙,天才洋溢。他也哭泣,也絕望,也悲觀,也虛無,也感慨人生如夢。但在最艱難的關(guān)頭,蘇軾顯出了人格的高貴和偉大。他長時間沉浸在孤獨(dú)、寂寞和恐懼之中,卻沒有被黑暗吞噬。相反,他把這些變成溫暖我們的詩歌;殘酷的政治迫害也沒讓蘇軾的心變得脆弱和麻木,他從陰影中走出來,以更加樂觀的姿態(tài)微笑著面對一切。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fēng)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這首詞也同樣是蘇軾寫于黃州時期,這一天他穿過風(fēng)雨,在他心中已無所謂風(fēng)雨和陰晴,他的腳步走的瀟灑而堅定。
如果我們明白,蘇軾是經(jīng)歷了怎樣的絕境才寫出了這樣的詞,我們一定會更愛蘇軾,也更懂得英國作家奈保爾的一句話,“生命和人是謎團(tuán),是人真正的宗教,是灰暗和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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